夏沐再进殿时, 我已经换上寝衣躺下了。
闻得那头夏沐在刻意放低声音仔细询问陆毓庭, 又闻得陆毓庭回禀说,我已服了安胎药睡下,且龙胎稳妥总算有惊无险, 只须安心静养固胎就行。
夏沐听得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问陆毓庭:“那么皇后呢?皇后可安妥?”
陆毓庭中规中矩道:“照脉象, 皇后更多的应该是受惊。臣预备开几帖压惊的方子,给皇后服用。然而皇后在孕中, 臣也不敢过分用药, 因而还是要皇后自已心神宽慰才好。”
夏沐沉默下去。
半晌后夏沐掀帘进来,我因喝了药身上懒,索性闭目养神。
夏沐也没让净雯吵醒我, 只小心了手脚在床沿坐下, 一手护着我小腹一下下轻抚,一手摩挲我的眉眼。
如此过去良久, 我觉得困意上来, 也就真的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时分,净雯听到响动,端着安胎药进来,秋覃领着元儿满儿,捧着洗漱用具紧随其后。
梳洗后喝完安胎药, 又进了碗血燕粥,我问净雯:“皇上昨晚什么时辰走的?”
净雯笑:“皇上昨夜一直陪伴娘娘,不曾离去片刻。”
我随口应了声“哦”。
净雯又道:“皇上已连夜下旨, 说娘娘在养胎中,往后应酬一概都免,更不准任何人借故扰娘娘清静。”
我点头:“皇上此番确实受惊吓了。”
净雯亦点头,又道:“颐宁宫那头,一大早就遣了竹息来问安。”
我道:“太后想也不放心吧。无妨,该怎么回就怎么回,总要让太后安心才好。”
净雯应是,又闲闲与我说了几句。
我想起来昨日的事,就问净雯:“那个宫女招认没有?”
净雯摇头:“竹签子都用断了十几根,她只一味否认。皇上怒气难消,命审刑司无论如何都要问出个结果来。”
我皱眉:“或许真与她无关也说不定。”
净雯默默,复又道:“听闻李家女儿昨晚在颐宁宫外跪了一夜,求太后赦免她的过失。”
我思索片刻后就点头了,又问:“朝堂上呢,是个什么动静?”
净雯道:“印寿海话里的意思,仿佛李恒闻得昨夜变故,今早就向皇上递了折子请罪。”顿了顿又道:“简尤机灵,奉职的时候听来了一字半句,说下朝后皇上宣冯光培单独觐见那会儿,冯光培曾向皇上进言,称嫡皇子攸关社稷安危,此番因李家女之失,差点难以保全,为社稷计,主张皇上严惩以儆效尤。”
我冷笑,拢一拢颈后碎发:“大约李恒跟咱们这位冯相,走得不够亲近啊。”
净雯深笑:“娘娘所言极是。”
然而我很快又皱眉了。
文官依附天子存活,最要紧就是摸清天子喜好。冯光培此举,显然有讨好夏沐的意思,而夏沐在气头上,大约听冯光培一番话,也确实会觉得悦耳舒心。
如此李恒既已见罪天子,又不得宰相冯光培器重,长此以往,他那个左都御史,想也当不长久。
于是又问净雯:“李恒在后宫无人,却能官拜从一品京官,必定不能是无能之辈,且我瞧他那个女儿,也有几分聪慧样子。”
净雯静静道:“宫中聪慧女子数不胜数,却未必人人都能出头。到底此处不同别处,且比之更聪慧伶俐的,也不少。李家这个女儿,养在深闺不识世事,吃亏是免不了的。”
我点头:“这是实话。”
净雯继续说:“奴婢听闻,自进宫后,李恒这个女儿跟礼部尚书文放的孙女,走得倒近。”
我沉吟起来:“她二人姿色出众,难免会受旁人排挤,走得近些,也是常理。”
净雯眼睑微垂:“文放跟冯光培,皆是当年娘娘父兄去后,得皇上重用的一起子人,想来交情是不差的。”
一句话说得我脑中如有灵光闪过。
果然那个文家女儿,才是太后真正中意之人了。
于是喊来方合,细细嘱咐他几句,方合依言赶紧去办,他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时辰,回来后笑着向我禀道:“左都御史听闻皇上赏下百金,又惊又喜,只不晓得怎么谢恩才好。”
我就笑笑。
彼时净雯也回来了,向我道:“李若莜那儿,奴婢已照娘娘吩咐打点过。只是方才奴婢过去时,瞧着她脸色不是很好,想来冬日里寒凉,她又跪了一夜,多半沾了点风寒。”
我道:“那就让陆毓庭遣个得力的太医过去瞧瞧她,左都御史是国之栋梁,总不能叫人家女儿在咱们这儿受委屈。”
净雯听明白了,垂眸抿嘴笑。
傍晚时分夏沐过来看我,彼时我正半躺半靠在软榻上喝安胎药。
许是见我脸色好了许多,夏沐看得也展颜,在榻沿坐下后,以拇指摩挲我的脸颊柔声道:“今日可好些了?”
我笑,牵着夏沐的手抚上小腹,口中道:“皇上看顾了他一夜,想来这小东西也不敢不听话。”
夏沐见我有心思开玩笑,眉眼舒朗越发高兴起来,嘴角含了轻浅的笑意望着我,听我说得得趣,忍不住伸手捏我鼻子:“真越发胡闹了,哪有你这样说咱们孩子的?”转而又问净雯:“陆毓庭呢?怎么不见他过来给皇后安胎?”
净雯道:“回皇上,陆大人去后院煎药了。因是新开的压惊安神方子,底下人不懂火候,所以提点大人只好亲自动手。”
夏沐恍然:“也是,朕差点忘了这茬。”
我听得笑起来。
夏沐沾沾笑完一晌,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你还在静养中,何必费心神理会那些个琐事?”
我乍然听闻下都没回过意来,随口问:“皇上指什么?”
一壁说一壁往夏沐嘴里塞了片瓜果。
夏沐张嘴吃了,又道:“听闻你今早遣人去李恒府上行赏赐了。”
我回过味来,“哦”地应了声。
夏沐继续说:“如今你什么都不要挂怀,当以安胎为重,旁的都不必挂心。”
我笑:“臣妾也是听闻,李家女儿为请罪,昨晚在太后宫门外跪了一夜,今早回去后就染了病。说到底,这事是因臣妾起,如今我已没事,总不好叫人家女儿白白受累啊。”伸手挽住夏沐的脖子:“咱们把人家女儿召进宫来,总要护人周全的,不是吗?”
夏沐皱眉:“然而也是她有错在先。万幸你跟孩子无事,如若有个万一,她有十条命都不够赔!”
夏沐这回是真的后怕,我少不得要宽慰他,于是温婉笑:“许是臣妾即将为人母,将心比心,总有不忍心吧。想着人家孩子也有父母生养,有父母疼爱,进宫来后,人生地不熟,无心犯错也在意料之外。此番臣妾以皇上名义赏下百金,当是宽她父母的心吧。”
夏沐就还是皱眉:“朕是唯恐再生出什么事端来,倘若再有类似的变故,你叫朕怎么经得起?”
我听得笑起来:“皇上是天,不是应该泰山崩于顶,犹岿然不动么?”
夏沐一脸的无奈地叹了口气,捉了我的手过去:“那也是为君王威仪计。朕为人夫,又为人父,见妻儿遭逢不测,怎能不担惊受怕?”
这也许是他此刻的真心话了,我笑出委婉的弧度,搂得他更紧些,长久无话。
夏沐亦温柔地搂着我。
许久后我向夏沐道:“李家这个女儿,臣妾瞧着很有几分骨气。为着自己的过失,情愿长跪谢罪,唯恐连累父母亲人。这份孝心当令人感动了。”
夏沐似是听明白了,拢一拢我后道:“好,朕不追究她的过错就是。”想了想又道:“自然也没有李恒什么事了。”
我真心笑,又似笑非笑望着他道:“那样标致的可人儿,皇上当真舍得重罚么?”
夏沐望我半晌后笑起来,唇齿蜿蜒啃住我的耳垂,轻声笑:“好啊,连朕都敢打趣,看朕今晚怎么罚你?”
我情切推他:“g,不许胡说。陆提点可说了,臣妾胎息方稳,要好好养着的。”
夏沐也知道不能太放肆,以手一下下轻抚我的背,像是舒缓着心神,随口一句:“玩笑而已。放心,朕还分得清轻重。”见我要劝他去别处,又道:“朕今晚哪儿也不去,就留下陪你跟孩子。”
我道:“这怎么——”
夏沐真心了神色吻一吻我的眉心,以指止住我:“什么都没有你跟孩子要紧。”
他既然这么说,我也无话可说了,于是点头。
自经了麟德殿那一遭,夏沐上了心,往我的静德宫走动得越发勤快,一时几乎连最得宠的杨卉都抛在了脑后,更遑论其余一众女子。
太后寻不到机会向夏沐推荐新人,全不着急,只稳稳当当过她的日子。
如此又过去小半个月,六宫少有的一派平和。
这一日贤妃德妃来我宫中闲话家常。
见我气色不错,贤妃笑道:“如今这样瞧着,脸色才算好些,可见皇上这些日子看顾得颇为周详。”
德妃视线温和,落在我日益蓬隆的小腹上:“十月怀胎确实不易,总要母体开怀才好。”
我受教地点头。
那头贤妃睇我半晌后突然笑起来:“合着六宫上下都在瞧,你会如何惩治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李家女呢。你倒好,索性给她府上送金添银去了,我当日听罢,都忍不住为你抚掌叫好。”
我笑,待净雯把温好的汤水端上来,给贤妃德妃一人一碗递过去,口中道:“李氏一门忠烈,又是重臣,此番他家女儿进宫来,是为陪伴公主读书,这就是对皇家尽责,我又怎么好过分苛责她?何况那夜的事,说到底也是一场意外,我若捏着人家女儿不放,一味作贱她,不啻就寒了朝中一众忠烈的心了。我可没这么傻。”
德妃听得点头:“是该如此。”
贤妃笑:“如今整个京师都晓得,不仅皇上宽仁,皇后更是宽德为怀,有容人大量。老臣们欣慰,百姓亦津津乐道。只怕再过不久,就能传得举国皆知了。”贤妃说到这儿撑不住笑:“你这手笔当真绝妙,我可听说,左都御使那日之后就上了折子,赞皇后淑德有仪,敏惠充容,皇上得之,实乃社稷之幸。”贤妃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而掩嘴笑:“你也晓得,左都御史平素最是一根笔杆不饶人,别说咱们那位德高望重的冯相,便是皇上那儿,也收了他不少谏言了。”
我笑:“唯有言官敢谏,方显示朝政清明。一味任人只手遮天,民意难以上达,总不是社稷之幸。”
德妃深以为然地点头。
贤妃抿嘴笑:“我如今也少不得要对你拜服。合着满朝文武,都感念皇上仁德。然而如今谁不晓得,皇上仁德,自然都是你这个皇后的功劳。”
我舒畅了眉眼嗔道:“姐姐笑话我呢。”
贤妃撑不住笑。
德妃亦笑:“经了那日的赏花会,大约连杨卉也看出来了,李家这个女儿,多半也不是很得太后眼缘。”
贤妃点头,又对我道:“听闻太后这几日迷上了听戏,偏巧礼部尚书文放的孙女正擅此道,又懂歌舞,哄得太后格外开心,日日召了她去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