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头走水不是什么稀奇事, 印寿海身为内务府总管, 大可以直接带人先去救火,何必急巴巴来向我通报?
且他也不是不知道我跟冯氏的过往嫌隙。
再一想又觉得不对劲,印寿海不是没分寸的人, 这么晚还特意差人过来带话,多半有内情。
于是披衣起来, 趿上鞋子出去,方合赶紧上来扶我。
还不到虞宸宫, 远远就瞧见有滚滚浓烟从那个方向涌过来。
宫人们正忙着往来奔走救火, 喧哗声此起彼伏。
印寿海见了我赶紧迎上来,又把我往偏僻处带了带,悄悄从兜里掏出个东西递给我看。
我奇道:“什么?”
印寿海小声道:“回皇后, 这是奴才无意间拾掇到了。奴才觉得东西瞧着眼熟, 就随手捡起来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事实肯定不能这么简单。
我接过来那玉佩, 对着月光仔细瞧了瞧, 才看出来这玉不普通,是上好的血玉,花纹也刻得别致。
印寿海偷偷觑着我的神情道:“娘娘不晓得,这东西可不寻常。”
我道:“怎么个不寻常法?”
印寿海讳莫如深地低下头去,踌躇片刻后呐呐道:“同样的东西, 一模一样的,皇上手里也有一块。”
我从没见过夏沐身上有过这么块花色纹路的玉配,印寿海却识得分明, 看来这玉夏沐平日宝贝得很,轻易并不戴在身上。
我按捺住心头重重疑惑,平淡了语气道:“皇上手上既然有一块,再做一块一模一样的,有何不可呢?”
印寿海摇头:“不瞒娘娘,皇上手上那块,正是当年……那事后,皇上在宫中重遇冯妃,冯妃跟皇上相认时,呈给皇上的信物。皇上念着当年的旧情,收得很紧,自然不可能再做一块一模一样的。”
我隐约听出了一些眉目,然而也有更多的疑惑涌上心头。
于是按捺住疑惑道:“既如此,那你就呈给皇上瞧瞧吧。虽不是什么新奇东西,然而天下能有这么巧合的事,倒也耐人寻味了。”
印寿海“g”一声应下,笑得很有深意:“娘娘慧智,奴才也正是这个意思。”
我笑笑不语,半晌后问道:“印寿海,你说皇上瞧见这东西,会怎么问你?”
印寿海道:“奴才猜不透圣意。奴才只晓得,绝不敢欺瞒圣驾,必定是要实话实说的。”
我道:“那实话是?”
印寿海道:“在哪儿捡着的,奴才就说哪儿捡着的,绝不敢有一步差错。”
这话答得真妙,我被他那正模正样的样子逗笑了,把玉佩还给他。
抬头看到宫殿上头的浓烟,眉头不由得皱起来:“好端端的,怎的走水了?”
印寿海道:“奴才查过了,仿佛是小厨房那边起的火。”
我点头,又问他:“知会太后没有?”
印寿海点点头,又道:“太后只说救活,旁的就没什么了。”
我心下了然,沉默着没再开口。
待小内监来报说火已经扑灭了,印寿犹豫着问我:“娘娘,皇上那儿…?”
我明白他的顾虑,就说:“你瞧着皇上什么时候议完事,就去通报一声吧。”
印寿海很痛快地应下了。
我想了想,觉得既然已经来了,索性进虞宸宫一趟也未为不可。
方合见我要进殿去,皱眉道:“娘娘,这么个晦气地儿,还是别进去了吧?”
我以眼神示意他没关系,自顾自进去。
彼时冯若兰已移至偏殿歇息,我上回见她,还是那日来虞宸宫请圣驾。
只月余时光,冯若兰气色却差了恁多,看来外头传言她近来不肯进食,并不是子虚乌有。
见我进殿来,冯若兰有些微的惊讶。
我只望着她淡淡道:“妹妹受惊了。”
冯若兰依依道:“劳烦姐姐特意走一遭,都是我的罪过。”
边说边折着身子作势要请安。然而她大约是刚遭过罪,没多少气力,伏一伏脸就白了。
我示意她的近身宫女晚秋扶住她,道:“妹妹待本宫过往种种,本宫也不好明知你受难,却不闻不问,总要过来瞧过妹妹,见妹妹无恙才心安。”
冯若兰道:“姐姐待我真用心了。此番总算有惊无险呢,全是托姐姐的福。”
我勾一勾嘴角当是笑了:“本宫倒不敢承你这个情。然而看妹妹遭罪,我也觉得心疼。妹妹大约是近来晦气缠身,该好好祈福拜神的。万幸王忠跟王贵已经伏法,宫中妖魔鬼怪又去了两个。妹妹当日那胎落得可惜,也是因为他俩,如今得报大仇,总算老天开眼。”我叹一口气:“这几日总梦到巧馨跟明慧,她们都是从前我跟妹妹在府中为姊妹时,就跟着我的,跟妹妹也熟惯,倘若还活着,见妹妹这样花容受惊,也是要心疼的,必然想来探探妹妹。”
冯若兰微微一僵后道:“王贵跟王忠做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行径,也确实该得此报。”
她平素最是柔弱,然而此刻我看她的神情,倒一点儿没有柔弱样子,于是笑笑不予评论,说到后来觉得无趣,也就罢了,转身回宫去。
***
出乎所有人意料,夏沐当晚听说虞宸宫走水,并没有即刻赶去抚慰冯若兰,一时间这风头吹得渐盛渐起,人人都乐得看冯氏笑话。
这一日用过早膳,正在莳弄西窗下养着的一盆金盏菊,外头小品子来报说荣淑妃到了。
杨卉进殿来后欢喜了神色朝我略微伏了伏,喜滋滋道:“皇后好雅的兴致,我偏就没有这样好的耐性。”
我笑:“淑妃是为什么而来?”
杨卉接过去秋覃端上来的茶水,喝了口,挑着细长的眉毛说:“皇后不曾听说么?”
我道:“什么?”
杨卉道:“皇上今早在朝堂上格了顾易申的公职。”
顾易申是良妃顾佳榆堂叔父,自然就是冯光培幕僚。
然而顾易申被撤职这事,我倒真没听说,就问:“为的什么缘故?”
杨卉得意地笑:“为了什么缘故不重要,要紧的是,听闻冯氏自那日虞宸宫走水后,就夜夜梦魇不断,皇上也奇怪,竟去也不去瞧她,搁往日哪能呢?”
我只不以为意,面上淡淡:“大约是近来政务繁忙不得空闲吧。”
杨卉咯地一笑,一脸的嗤之以鼻:“我有泽儿要照顾,是没法去瞧了。皇后那夜去瞧过她,必然晓得她是真惊还是假吓。可叹您去瞧她,全是好心一片,而她如今魇了,反而没个好话。”
我只作听不懂她话里的深意,问道:“说什么了?怎么本宫不曾耳闻。”
杨卉嗤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她宫里传出话来,说皇后那日去虞宸宫探视她时,随口提过几个死了的奴才。冯氏这几日噩梦不断,仿佛就是因着这个缘故。”
我收起散漫的神情,敛容正色道:“白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本宫当日提起故人,也是为宽她冯妃的心,到底她视本宫如亲姊妹么,本宫不好不宽慰她。这话纵使到了皇上太后那儿,也是这么说。”
杨卉讪笑:“娘娘自然不必害怕,现下要怕的是她冯氏,多行不义必自毙,要收也是收她。”
我睇她一眼:“这些话在本宫这儿说说也就算了,倘若让有心人听去,传到六宫耳里,不定能搬出多少是非来。她也可怜,平白无故遭了场大火,还魇着了。”
杨卉冷笑:“真平白无故才好。怕只怕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吃力不讨好,白费了一番绸缪。”
我低头转转食指上的白玉戒指:“这话又是个什么说法?”
杨卉道:“皇后聪慧,不会连这么明白的戏码都瞧不出来吧?”
我苦笑:“也不是瞧不明白,只是不大置信,皇上总赞她柔弱心慈,难以想象她能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
杨卉冷哼:“她狠的时候还少?我看她不只是狠,而是十分阴毒。寻常人,谁能想出用那零陵香致人绝育?万幸老天有眼!收了一群为虎作伥的腌h货!”
我道:“涉事的两个奴才王忠跟王贵都死了,如今是死无对证,你也不要一口咬定,传出去反倒授人以柄。”
杨卉从鼻子里嗤笑出来:“我怕她么?她如今是泥菩萨过河了。”
我不欲在口舌上做过多纠缠,想起那晚印寿海捡到的玉佩,有意要试探杨卉口风,就说:“印寿海那晚真是好一番忙活,大约天也怜之,半路拾遗竟让他捡着了一个宝贝。”
我旨在试探她,果然杨卉微一愣后笑起来:“皇后也知道了?”
这就是承认的意思了。
其实我一早猜到会是杨卉。
到底六宫妃嫔,除了冯氏就算杨卉最得宠,探到一鳞半爪的消息也不是难事。
纵使夏沐收得再怎么严实,杨卉想也不是无缝隙可钻的。
我拿起来一个蜜橘慢慢剥,口中道:“连印寿海都分不出来,可见手艺是真好。”
杨卉弹弹蔻丹食指:“连她整个人都是假货,皇上又何必再多在意一块玉佩呢?死物罢了。”
我听她这话带了醋气,心中想笑,然而也不得不承认,杨卉这一招是极妙的。
夏沐从前再如何坚信不疑,但接二连三生了这么多事后,当年的事,多半反成了他心头最深一根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