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回宫,一律走正门。
銮仪卫开道,一路走来,一应的紫白两色宫女内监如陶俑般夹道而立。
同样的低眉顺目,连眼睑也不敢抬,只听到车轮的辘轳声跟呼呼风声在耳边刮过。
车停,有内监来扶我。
红毯的尽头,一人着明黄天子服端坐在蟠龙赤金宝座上,因离得远,瞧不清容颜。
两侧按品阶分立文武大臣,想来是因为皇后回宫,才会如此郑重。
明慧已经将见驾礼仪仔仔细细跟我说了,踏着柔软的红毯,我只一步步往上走。
凤冠头饰重得压头,从前连泰山都能爬,如今只不过走了几十级台阶,已经觉得腿脚发酸,这一身的行头果然累赘。
依礼在御座前屈膝下拜,道:“皇上万福金安。”
座上那人头戴通天冠,只不痛不痒地抬了抬手:“起罢。”
声音倒也醇熟悦耳,只是没什么感情。
这皇后,不仅不受宠,还颇受厌弃。
我只一味低眉顺目地谢恩,并不关注于座上那人,按规程办事,一举一动,皆恪守规矩本分。
越不惹人眼界,越安全,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礼毕,由内监搀扶着坐上凤椅,受众人叩拜。
因着不是册封礼,一应繁文缛节能免则免,只需亮个相出下场,让世人尽知中宫已有人入主。
虽说还是旧人,显然也不得宠,可到底是一国之母回宫,不是小事,该做的戏总得做足。
拜完,皇帝朗声道:“皇后自请出宫,侍奉先帝陵寝,以全朕孝子之心,如今守丧已满,其心可表,特此恭迎回宫,以慰太后与朕体恤之心。”
究竟是太后体恤,还是皇帝感恩,明眼人自然看得清,我只当是在看戏,脸带微笑示意众人起身。
待一众女子直起身来,淡淡一扫,只觉眼花缭乱,香粉扑鼻,如浸盈于灯红酒绿的柔糜夜色之中,□□无边。
最出挑的当属御座最近处那明艳女子,一身织金带红的宫嫔朝服,衬得她妩媚不可方物。
宫中尊卑有序,服饰不可轻易僭越,自□□一朝即有规定,除生子册封等重大日子,阖宫朝见时,除了皇后皇贵妃,寻常妃子不可着正红一色。
今天是我这个中宫之主的“大喜日子”,这女人居然敢明目张胆地挑战中宫威仪,可见是个人物。
望着眼前一众的姹紫嫣红,我心生感叹:难怪帝王宝座人人想要,坐拥江山固然美妙,对着底下一大片娇嫩鲜艳的美人,又有几个男人能不心动?
我想,万里挑一也未必可能:天下乌鸦一般黑,都是一样的,更何况还是皇帝?
一丈远处,皇帝的脸掩在十二旒玄色玉珠后,一眼也不旁视,只目注前方。
因着要恪守后妃礼仪,我也不好明目张胆打量他,所以瞧得并不清楚,然而即便隔得老远,也能感觉到帝王霸气。
龙威自在,不容小觑。
其实,与其待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倒不如安安稳稳在东陵过太平日子。
鎏金凤座虽然华美,可又冷又硬,坐起来很不舒服,我并不十分稀罕。
礼毕,由宫人扶着回静德宫。
静德宫历朝以来是皇后寝宫,离皇帝的寝宫政元殿不是最近,也不是最远,但规格都仅次于政元殿。
宫内遍植花草树木,花叶间有新打理过的痕迹,枝繁叶茂,一团锦绣之态,尤以牡丹开得最盛。
这个季节本没有牡丹,也不知道宫人用了什么奇妙法子,居然催得两盆牡丹在初春之际迎风怒放,很有意思。
主殿内,宫女内监按品阶跪了一地,黑压压一群人,静默连大气也不敢出。
谁是谁,我也分不清楚,望了眼明慧,明慧只蹙眉摇了摇头,瞧神色也不认识,当下不好多问,只和颜悦色道:“本宫久不在宫中,人也生疏了,一个个过来领赏罢。”
众人叩首。
一个五十左右的老内监满脸堆笑走上前来,叩头到地,道:“奴才静德宫正一品管事内监王福全,叩见皇后,皇后千岁吉祥。”
“奴婢静德宫正一品惠人田净雯,叩见皇后,皇后千岁吉祥。”
我命他们起身,各赏十两银子,王福全喜滋滋领了,净雯只规规矩矩谢恩,并不十分巴结我。
是个有气性的,想必有高人撑腰,并不将我放在眼里。
我神色淡淡喝了口茶,不语。
其余四名宫女负责洒扫除尘,四名内监负责在庭院打扫,都是十二三岁的孩子,看着可怜,于是让明慧各赏银五两。
遣散众人,再不多话,径自进内室歇息。
被这一身行头压了一天,浑身酸痛不堪,来不及观赏屋内陈设,任由明慧巧馨褪去繁重衣饰,换上寝衣倒头就睡。
醒来后已不知天光几许,却见巧馨盈盈立于床头,见我醒了喜滋滋一笑,道:“小姐醒了?”
“醒了。”
“奴婢伺候您梳洗更衣。”
“好。”
巧馨扬声朝外一喊,殿外候着的宫人听到响动,端着早已预备下的梳洗用具,如游鱼般翩然进来。
皇家到底尊贵,吃穿用度无不镶金带银,似乎不如此,就没法彰显天家气派,可惜未免流于俗套,失了雅致。
我见花梨木托盘中那件正红长衫绣金缀珠,式样繁复正式,觑一眼明慧,明慧没说话,却是净雯恭恭敬敬道:“皇上已差人来传过话,今晚会过来静德宫,同皇后一同用膳。”
皇帝要来?
我为这个消息足足愣了三秒,很快又恢复如常。
“知道了,膳食都准备上了?”
“回皇后,小厨房已经备好。”
“那就好。”
他来不来,其实并没有区别。
来了,我不会更加高兴,不来,反而更自在。
明慧见我神色淡淡,端了碗甜汤递给我:“娘娘方起身,不妨先用些甜汤润润喉。”
她站的位置,恰好挡住了净雯的视线。
我大概猜出了用意,接过鎏金瓷碗喝了口,淡淡一笑:“这汤很清爽,谁做的?”
王福全身后一命小宫女低着头上前一步,道:“回皇后,是奴婢。”
我又舀了勺甜汤尝了口,笑问:“你叫什么名字?”朝明慧打个眼色,明慧会意,立马取了五两银子来赏她。
那丫头脸上一喜,赶紧跪下谢恩:“奴婢秋昙,谢娘娘赏。”
区区五两银子,已经让小丫头把称呼从生疏的“皇后”改成了稍显亲近的“娘娘”,果然钱能通鬼神。
我压下嘴角笑纹,越发和颜悦色道:“秋昙,是个好名字。多大了?”
“回娘娘,奴婢十五了。”
这丫头生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眉眼间难掩都是天真烂漫劲,我看着喜欢,就直接说了:“这丫头看着像个手艺好的,留在内殿伺候罢。”
净雯不卑不亢地福了福,道:“是。即便皇后不提,奴婢先前也是这么打算的,娘娘身边是该多几个得力的人。”
王福全忙满脸堆笑道:“是该如此。娘娘在外头吃了这些许年的苦,皇上心里头其实也舍不得。如今娘娘回来了,太后的病有了起色,可见娘娘吉人天相,必定后福无穷。”
“我的福还是其次,太后安康要紧。”
众人听我这么说,自然少不得应承。
因着皇帝要来,我让他们退了,各自去殿外忙活,巧馨又借清点库房的名义拉走了秋昙。
四下无人,明慧凑到我耳边小声说:“秋昙是王福全的人,娘娘何必……”
“左右都要被监视,放在身边也不见得更危险。”
古人也说了,要谨防隔墙有耳。
即便不在内殿当差,也未必就会安分守己。
我这么兴师动众回来,表面平静如常,内里必定早已是一片汹涌暗潮,有多少双眼睛看着静德宫,又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窥探,我不得而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按照惯例,明慧贴身伺候我多年,又是宫里的老人,论资历能耐,称得上是拔尖的人才,担任我身边的一品惠人,再合适不过,如今却是净雯占了这个职,又有王福全这么个比油条还滑的一品管事内监把持宫中内务,态度暧昧不明,不可不防。
我这个不受宠的皇后,其实并不似表面风光。
我未必十分稀罕这个后位,却不能不顾虑安全,自己的也好,身边人的也罢。好不容易活过来,岂可不明不白为一个负心花心薄情的男人丢了性命?
不值得!
“王福全是个油锅里滚过的,最会见高枝攀,可以用,但只能见好就收,娘娘对这个人,留三分心即可。倒是那个田净雯,奴婢瞧着有些心气,称不上油滑,却也不是可以轻易拉拢的人。”
“我知道。”
我揉了揉微有些酸的肩胛,让明慧给我梳头。
梳的是普通的反绾髻,明慧瞧着太过俭素,想梳一个惊鹄髻,形如鸟振双翼,翩然生姿,再簪一朵牡丹,更鲜娇艳,好让皇帝一见倾心。
我却摇头拒绝了。
宫里娇嫩鲜艳的女子没有一千也有一百,不需要我这个皇后再去凑热闹。
如此静静坐着,等待皇帝前来一同用膳。
香炉边,紫铜搓金搓银的莲花更漏里,水声一滴一滴,如晴空后屋檐下滴落的残雨,一声声悠远。
时光也在这悠悠韵律中渐渐过去了一刻又一刻,直至听到梆子的敲击声,穿过重重高墙、深深院落。
遥遥一声,惊破一殿的沉寂。
不到一盏茶,进来一个神色忐忑的小内监,也不敢直接来报,只敢跟管事姑姑净雯嘀咕。
过了小片刻,净雯分帘进来,欠身,极恭敬道:“回皇后,政元殿那边遣人来报,皇上今夜有政务繁忙,就不过来了,改日得空再来看皇后。”
她说得委婉,我却几乎没听进一个字。
一殿的沉默,无端撩起了心底深处那点讳莫如深的晦涩。
一点苦,一点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