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春,一日暖过一日。
天空清碧如洗,又是一年好天气。
我喜欢这初春天气,褪去束手束脚的棉衣,换上轻薄衣衫,和风暖阳下,只觉浑身松快。
泥土与青草芬芳在鼻端萦绕,荡涤人心,没有什么香味比这更沁人心脾,这么自然,这么令人开怀愉悦。
来到东陵的第四个年头,生活平静如无风湖面,一丝涟漪也无,这样的日子于我已是感恩。
四年前,我这身子的主人被皇帝一纸诏书,黜到了离都城百里外的太庙,空留“皇后”虚衔,余两名贴身宫女并一名内监照应日常饮食。
日日诵经祈祷祥瑞,一应待遇比寻常宫女都不如。
虽是罢黜,但仍是天子后妃。
太庙外禁军守卫森严,内有奉职太监日夕洒扫,别说是人,连只信鸽都无法出入。
成日困在这四方小院中,不是囚禁却胜似囚禁,连身带心都不得逃脱。
绝望,终究将这尊崇一时的大夏皇后逼上了黄泉路。
我在醒来那一刻,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待手腕的割痕渐渐淡去,已是两个月之后。
这之前所有的事,都是有一句没一句与身边三个近人闲聊听来的。
宫中旧人虽去,新人却不断,尤以宸妃冯氏得尽恩宠,未诞下一儿半女,皇帝已经预备赐她皇贵妃高位。
自□□一朝,皇后下以皇贵妃最尊,得此尊位的,唯一前朝的于妃,还是死后追封,想来那宸妃冯氏必定是帝王心头至宝了。
这些都是锦秋来送用度吃食时,零零碎碎跟我提的,我只当八卦听了,并不放在心上,倒是巧馨时时在我耳边劝:“小姐,别灰心,总有苦尽甘来那一日。”
我只付之一笑,不作他想。
素日闲来无事,我喜欢在后院菜园子里逗留,一来打发辰光,二来也能改善伙食。
自己自足,何乐不为?
明慧先头里看得直皱眉头,后来见我喜欢,就由着我瞎捣鼓。
院子里花不多,除了瓜果蔬菜,只有一株数人合抱的老桃树,一株月桂并一株玉兰。
一二月交替之际,回风流雪,燕子归来。
院子里那株老桃花已露出花骨朵,零星几点粉红点缀在青色枝叶间,如娇羞少女腮上一点胭脂红,婉约柔美。
再等上几日,待到桃花盛开,粉色花朵密密匝匝簇满枝头,择一些捣碎了敷面,用来润泽肌肤再好不过。
往年,连方合都忍不住偷偷从青瓷罐里掏一些往脸上抹,巧馨无意中瞧见了一回,跑我跟前来告状,笑得满屋子的人直打跌。
这一日晨起后,正捧着一碗小米粥在喝。
巧馨喜滋滋领了个人进来,居然是许久不见的锦秋,见了我极郑重地屈膝行一大礼,道:“恭喜娘娘,娘娘大喜。”
我见她神色感愧有别往日,一脸的喜不自制,心头突地一跳,直觉不妙。
果然,她的下一句就来了:“奴婢奉旨,请娘娘鸾驾回宫。”
人已郑重拜倒。
一屋子的静默,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唬得措手不及。
冷不丁从门口传来当“啷”一声脆响,众人吓得齐齐回头,却是巧馨傻愣愣踏了半只脚在门槛外,眼泪含在眼眶里,一脸的悲喜交加。
锦秋何等机警,满面笑容忙道:“碎碎平安,岁岁平安。娘娘福泽深厚,这是平安顺遂的好兆头。”
是福是祸,人人心知肚明。
时隔四年,废后再度受天子垂怜,奉旨回宫,别说我,连在宫中奉职数十年的明慧都吃惊不已。
红木箱中是凤冠霞帔并金银首饰,我在这一室的眼花缭乱中对镜梳妆,描眉点唇上胭脂,然后看巧馨明慧一左一右为我盘发、梳高髻、戴双凤翊龙冠。
那凤冠以金掐丝嵌珍珠、宝石织就,上缀数只金累丝龙凤,加翠云龙凤装饰。
翠云用的是点翠技艺,望之如翠鸟栖冠,鲜活生动。
两边有博鬓,垂下鸽血红宝石珠滴,宝石色泽殷红如血,明魅动人心魄。
待压金彩绣云霞凤纹霞帔再一展开,一室的金光灿烂,直欲灼人视眼。
霞帔以红绸为底,前后用金线绣展翅直尾翟鸟,余处绣云霞,霞似流云。
肩领外饰如意纹,下饰海水江牙,杂荷花、灵芝、牡丹、蝙蝠纹样,取福泽连绵之意,奢华之至。
皇家荣耀,大抵如此。
看着镜中那人渐渐从淡漠蜕变成雍容,也有了正宫皇后的气势,不得不令人感叹,化妆确实能让人气质突变。
我还是头一回这么仔细打量这位废后的容颜:黛眉如山,目若星辰,望之不俗,这才是工笔画里的绝代佳人的模样。
可惜,没什么母仪天下的气势,倒显得落落寡欢了。
巧馨见我脸色不好,握了握我冰凉的手指,悄声道:“皇上既然下旨接小姐回去,想来当年的事已经……小姐别怕,再如何不济,太后总是向着咱们的。”
明慧半蹲着,专心致志为我理衣服的下摆,头也不抬道:“太后月前痼疾发作,因久不见好,皇上责法门寺僧侣日夕诵经祈福,以祷安康。如此十数日,仍不见好,终是法门寺那位玄济住持提了句,称东方有祥瑞,能趋吉祛凶,保安康降福祉。这个东方,可不是咱们待的东陵么?”
她把我霞帔的下摆理顺,越发压低声音道,“太后总是心疼娘娘的,娘娘且放宽心就是。”
这事蹊跷,我仔细一想,隐约猜到太后这病发作得有名堂。
当下也不多问,戴上金玉首饰,由巧馨明慧一左一右扶出门去,在响遏云山的山呼中,登上了威仪华贵的皇后仪驾,向着皇城而去。
前路,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