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禧宫内冷冷清清, 昔日失踪的陈设虽已一一摆回, 不再空荡,却感觉没什么烟火气。令妃脂粉不施,头上只松松挽了个两把头, 发间依稀点缀着一两件玉饰,身着淡青素袍, 胸襟前还挂着串菩提珠儿,神色非常虔诚地抄着经书。正面, 我见犹怜;背影, 盈盈一握的小腰。怕是再铁石心肠的人看了,都忍不住软上几分。
“主子、主子!”匆匆脚步声由远及近,“皇、皇上朝咱们这来了。”令妃面上心如止水, 实际里却痛下血本, 将最后得用的几颗钉子统统撒了出去,以便随时清楚外间的风吹草动。
眉棱微微一跳, 眼睛霎时亮了起来, “嗯,知道了。还照原来的样,你们该干嘛干嘛。”
“喳。”来人躬身退了出去。这一天,延禧宫,应该说令妃一党, 等很久了。她们演戏不光是为骗老乾等人,甚至连自己宫内其他仆役都蒙过去了。“谁知道那里边有多少别人的人。”令妃如是说。
仿佛无人来过,魏氏又立即重新将精力灌注在了抄经静心上, 而且神情更加虔诚。至于心里真正如何想的,就只有她自己清楚了。
沉默,周围一切寂静无声。已经过了好一会,没有太监高声嚷嚷:“皇上驾到。”也听不见老乾比常人高几度的亮嗓门。令妃仍然保持着姿势,视线片刻不离那密密麻麻的纸张,只那微微颤抖的笔尖稍稍泄露了一丝隐隐约约的焦虑。
“嘶。”温暖如春的屋内突然涌进了一股寒气,令妃柔柔地轻叹一声,头也不抬,继续写她的字。“来了,终于来了。”然而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欢呼、雀跃。
犹带着几分凉意的大手由身后覆在她腕上,耳边的鼻息却是温热的。“字不行。”
“啪嗒。”笔儿顿时掉落纸上,划出道漆黑的污迹,生生坏了篇文章。“皇、皇上,真是您!奴、奴婢。。。。。。”语未言先泪千行。惊喜、哀怨、激动,不同表情夹杂在令妃脸上出现。她身子半倚在书桌前,一双玉手悬在半空,向前不前,仿佛很想扑到皇帝怀中,但又担心被拒绝,怯生生地。
老乾也不动,只直直看着她,非喜非怒。
“皇,皇上!”呜咽出声,娇弱的小身板颤抖着,随时都有摇摇欲坠的可能。
似乎不耐眼前的气氛,皇帝大马金刀地一屁股坐下,开尊口道:“听说,最近你一直在反省,经书抄了不少,手都肿了,很辛苦啊。”
扑通跪下,香腮微抬,泪珠儿顺着睫毛欲滴未滴,贝齿咬着薄唇,手腕迅速往身后放,却又稍稍露出一小截,隐约可见红肿。“奴婢不苦,这全是奴婢该做的,只求能赎回之前万分之一千分之一的错误。。。。。。”哭得真美,再加上那一声声娇滴滴、软绵绵的奴婢。赶在往常的老乾眼中,铁定心都碎了。比起其他美丽温柔或端庄大方的满蒙妃嫔,他最吃令妃以他为天,把自己姿态降到最低点的菟丝花这套。因此,其他妃嫔在皇帝跟前一般自称臣妾、嫔妾、婢妾,唯独魏氏舌头一伸,吐出的是奴婢。
“呵,呵呵,是吗!”老乾突地一笑,击了击掌。门帘掀开,几个脸色惨白的太监宫女鱼贯而入,垂头丧气地跪到两人面前。“来,仔细瞧瞧,是不是很脸熟。”
怎,怎么回事?心脏开始不听话地急速跳动,令妃现在只恨不得自己是瞎子、聋子。“这个似乎见过,是延禧宫的下人。其余的,不甚清楚。”她强自镇定地答道。
“不认识!”老乾嘲讽地看着她,“哼,都哑巴啦。来,跟你们的好主子重新认识一下。”
一个个不同的声音在招认,令妃却充耳不闻,“不,不会的。我的计划那么万无一失,没人能够查得出来。”
“你还有何话说。”老乾直瞪瞪问她。
怎么办?怎么办?突如而来的冲击,令妃手足无措,只不停重复道:“奴婢冤枉,他们、他们陷害我。”指甲深陷在肉里,掐得生疼。她似乎清醒了点,连滚带爬扑上前,抱住老乾的小腿。“皇、皇上,奴婢自知从前有错,可他们说的真不是我做的呀。延禧宫已经月余闭门谢客了,奴婢对外一无所知,而且又只是一个小小的妃嫔,怎会有能力做下此等大事。”
“哈,你现在还要把罪名嫁祸到别人头上!”老乾不可置信地仰头望天。
“不,不是,奴婢没有,奴婢只是想向您表明自己的清白。”突生急智,好像捞住救命稻草般,高声喊道:“七格格,七格格夜里白天总是念叨着要见皇阿玛,身子没有太大起色,奴婢,奴婢心里眼里只有可怜的女儿,无暇他想呀。”
“贱人!”怒不可遏地连踹几脚,令妃头发乱了,嘴角是青一块紫一块。老乾犹不解恨,揪起她的领子用力一把甩到一旁的椅子上。“你还有脸提女儿!人说虎毒不食子,你简直畜生不如。”七格格的状况,奶嬷嬷会定时向武则天汇报,然后再转告给皇帝听。孩子虽然体质弱了些,但已经养得差不多了,没病。令妃这话,根本就是在咒她。老乾听了岂能不火。“狗屁命根子。就派宫女去问几句,亲自上门时坐不到半刻钟,这就叫关心了!还悉心向佛,以你这歹毒心肠,别玷污了好东西。”令妃也是失算了。以前,无论七格格有病没病,她都是这样待孩子的,老乾压根没说过什么。所以,造成了她一个错误观念。有问到看过,旁人亲眼证明,就算慈母了,省下时间抄经书比较有用。
“你不用说,朕讲给你听。”一遭不好,从前一切也全部推翻。“魏氏呀,魏氏,你真真是个聪明人呐。孝贤在的时候,就处心积虑地狐媚惑主。知道娘娘贤德,不会将你怎样。十三年,你一场哭,废了朕两个儿子。朕就奇了怪了,你一背主的奴婢当时怎就突然哭得好像其他人做什么都错似的。还有永琪,趁愉妃过世,你小恩小惠硬是骗得他跟嫡母离了心。对了,还有你那一家子好亲戚,福伦、福尔康、福尔泰。堂堂阿哥居然跟奴才秧子混在了一起。一个阿哥不够,你还忽悠着朕认一江湖骗子做女儿,差点。。。。。。”花圣母那事他实在羞于启齿。“事败了,又挑唆永琪上养心殿跟朕闹,坏他的前程。你,你。”老乾一步步将令妃逼向死角,“而现在,怕忻妃她们挡你的路,又设下毒计,连皇后也不放过,想让朕一次帮你铲除所有威胁,好大的胃口呀。我呸!一下九流的奴才,别说这辈子,就下下辈子、永远永远,你也登不上皇后的宝座。”
“令妃她认了吗?”等他一口气喝完定惊茶,武则天问道。
“死不悔改。”在延禧宫发泄完,老乾便迫不及待赶往坤宁宫寻求心灵的慰藉。
“那事情真相究竟如何?”女皇陛下好奇地问。
“哼,还能怎样。”老乾于是将查得结果娓娓道来。魏氏惯会做表面功夫,刷两面三刀的。自己看似老实,但外边眼线却很不安分。知道快晋封了,晓得肯定没自己的份,又不愿便宜了别人。于是,利用精心打探来的消息,造了份假名单。企图引着众妃嫔将与其地位相等的忻妃、舒妃拿下,混战之中,只要参与的都免不了有把柄落下。而且,即使众人不出手,但事关前途,派人跟养心殿打听是肯定的,她自己都做过肯定清楚。然后,再把事情闹大,捅到皇帝面前来。窥探机密是大罪,没有哪个帝王可以容忍这种错误。到时,想不罚都不行了。
“天!”武则天惊呼一声掩住嘴,“难道,令妃对前朝之事也。。。。。。”
“哼!”老乾眼中折射出一道冷光,“她的心可大得很,咱们呀,以前真小瞧她了。没搭上于敏中之前,高云从可是找魏家人淘银子花的。朕看呐,这下一步,就轮到她跟于敏中相得益彰了。”老乾疑心病很重,时刻担心着有人要瓜分他的权力。令妃这些小动作,已经从争宠夺后位上升到把持朝政的高度了。
“简直大逆不道。”武则天义愤填膺。“那您打算如何处置她呢?”
表情狰狞,“想得个痛快,没那么容易,朕要让她生不如死。”
行呐,上吧,最好剁吧剁吧塞酒坛子里。如果不为维持形象,女皇陛下是很乐意提供无数“特色别致”刑罚给乾隆的。想当初,不仅她很有想法,来俊臣、周兴几个在此事上也超有创意,堪称史上一绝,定不逊于满清十大酷刑。“收拾魏氏倒好办,不过,臣妾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将罪名牵扯到前朝较好。”隐晦地提示,“倘若传出,岂不是让天下人嘲笑你有眼无珠,被美色所惑,连小老婆都管不好。”
天大地大,面子最大!老乾立马回过神来了,“幸亏有你提醒朕,呵呵。没事,不就是贬斥一个犯错的妃子么。借口,好找得很。”南宋时候,秦桧发明了莫须有。如今,还怕处理不了罪证确凿的令妃么。
几日后,宫内,一道明旨,收去魏氏封贵人、嫔、妃的所有印册,移至景祺阁附近幽居,身旁伺候人等皆无。七格格交由庆嫔抚养,玉牒上生母也改为陆氏。前朝,于敏中罢官去职,遣送回乡永不叙用。
乾清宫前,广阔的平地上,密密麻麻站满大小太监们。在最前排前头,摆着一半人高,中等水缸宽的竹筐子。老乾裹着厚厚的皮裘,站在台阶之上,周围还绕着几个火盆。“带上来。”头一摆。
一阵吱吱呜呜的动静中,一稀奇古怪的人形物体推推攘攘中被带至竹筐之前。只见几道麻绳由胳肢窝开始,一道又一道的将上半身直到膝盖牢牢捆紧在一起,双手是自由的,小腿也能活动,但走起路来格外滑稽,就像一个木头人。
“看看他,都认识吧。”老乾指着那人道。“哦,有不熟悉了,朕还是再介绍一次。养心殿二等太监,高云从高公公,这两年可红了,相信你们都挺羡慕的。今儿呢,召大伙来,不为别的。就为请大家欣赏欣赏一场好戏,给高公公送个别。”
“唔、唔。”嘴巴被用布勒住直捆到了脑后,高云从拼命挣扎,却也只能发出些语焉不详的声音。上来两个侍卫,一个扛脚,一个捉手,硬是将高云从以v字型的模样塞进了竹筐子里,只留手脚在外不停晃动。吱呀、吱呀,又来几个太监挑着两担土过来。
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的表情,老乾残忍一笑。“开始。”
“噗、噗、噗。”泥土不停掉到某人身上的声音。“唔、唔、唔。。。。。。”竹筐剧烈晃动,高云从叫得越来越厉害,手脚并用,努力挣扎着想逃出来。
土越埋越深,筐子慢慢地、慢慢地,不动了,只剩那四肢在不停、不停地抽搐着,最终一切归于平静。
“皇,皇上饶命。”眼睁睁目睹了一场谋杀,太监们腿肚子哆嗦着几乎全瘫了。有哭的,有喊的,又惊又惧,甚至有人还尿了出来。
“哼,哈哈。”很满意震慑效果,老乾冷冷笑了一阵,停下。“高云从今儿算不错了,起码留条全尸。下回,再有谁要钱不要命出卖主子,泄露朱批的,三千六百刀鱼鳞剐,你们自个掂量掂量。”
“北三所那的人过得可舒心?”拿起五格格写的功课,一张张仔细看,武则天头也不回地问道。
容嬷嬷老脸乐成一朵菊花,笑呵呵答道:“主子您这不明知故问吗。想得个跟那位一模一样的好奴婢,她们念着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当妃子的去伺候被贬的贵人答应常在,甚至包括她们的丫头。呵呵,这从古至今,恐怕是头一份。”
“您不是最会说话吗,朕让你以后再也嚷嚷不出来。”老乾命人割掉了令妃的舌头,打包扔进专门囚禁犯错嫔御的北三所当奴才。景祺阁里唱的是空城计。而且,反正也没人在乎那里边是不是有个真正的失宠妃子。
北三所呢,里边住的包括从雍正朝起到现在,所有犯错且再也不能翻身的皇帝女人。长时期的冷待与寂寞,里边不少人都疯疯癫癫,出离变态了。“呦,这不是咱们最受皇上宠爱的令妃娘娘吗!”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位是早年被魏氏斗跨顺便陷害进来的。“你也有今天。”
“啧啧啧,瞧瞧这狐媚勾人的小脸呐。”扯着令妃的头发拖至其他人面前。不知留了多久又尖又脏的指甲轻一下重一下地戳在她眼皮上,“你们不知道,这令妃娘娘呀,可会哭了。那眼珠子随便这么一转,泪水跟不要钱似的立刻淌下来。您可别轻易跟她说话,否则,她的小眼神呀,就会指控有人欺负她了。”
“哇、唔。”舌头少了半截,吵嘴都没了功能,令妃又抓又踢又咬地想恢复自由身。
“贱人。”几记热辣辣、红火火的锅贴扇得其满眼睛月亮星星。掐、踹、踢、捶,几个乾隆的嫔御围殴得格外欢畅。末了,还不解恨地抓起一壶滚烫的热茶,强灌下去,疼得令妃满地打滚。“我让你整天上眼药,我让你整天告歪状。”正确来讲,令妃的舌头完全无愧于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名称。打其进宫开始,倒霉在她言语之中的妃嫔、宫女太监们怕不在几十以下。
囚禁多年,虽然有象征性几个宫女太监服侍,但其实还有谁将这些可怜人放在眼里。因此,平时很多活都是她们自己干的,力气也大了不少。从那天起,令妃几次反抗,几次妄想逃脱,都被捉了回来,然后再一阵歇斯底里的折磨。
份例常被克扣,所以众人非常珍惜身边的一针一线、灯油蜡烛等,因为用完就没了。“过来,把这些线头分清楚。”某贵人随手将一簸箕乱七八糟,缠绕成团的丝线扔令妃手里。
捻住一根往外拉着,突然卡住。再扯另一头,又纠结在一起。忙了一两个时辰,都还没什么头绪,令妃的眼睛却快花了。一夕之间从天堂掉进地狱,她本就不甘心。迫于众人的yin威,暂时忍气吞声,然而,气越憋越慌,做这种活又最最枯燥烦人。“哇,啊!”她一把将簸箕掀翻,脚死命踩在那团丝线上,跺着、跺着。
“你个败家娘们!”又是虎虎生风一巴掌,令妃顿时脸歪了半边,嘴角溢血。“我看你又皮痒痒了。”捏起拳头,正想再捶下去。
“慢着。”一满头白发,老态龙钟的妇人走过来。“仔细手疼。”拉起那人的手,走到一旁,轻声细语了几句。
“还是太贵人您想得周到。”两人相视一笑,转头双双将目光投向令妃。
“哇、哇、啊、啊!”那晚,北三所的夜空格外热闹。
“吩咐内务府,别亏待了她们。天冷,碳呐、柴呐,都给补足。米面、油盐,还有肉蔬,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武则天微微翘起嘴角。
“奴婢这就让人传话去。”容嬷嬷兴奋地答应着,边走嘴里还嘀咕,“绣花针要多给,看样子,她们肯定不够用。”
“呵,呵呵。”望着老太太得瑟的背影,女皇陛下哑然失笑。这辈子虽说没了用武之地,容嬷嬷始终还是忘不了自个原创的甩针舞呀。
转身走进内室,窗前桌案上摆着一副隐约成形的棋盘。“啪。”武则天捻起一粒黑子,轻轻放下,白子当中立刻空了一些。“呼,再下一城。”一切根本就是她精心设计的局。
打蛇要七寸,女皇陛下目的是毕一役之力彻底将令妃干掉。老乾这人呢,很多时候会脑抽,但只要事及其权力,那就是六亲不认,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武则天就是捉住这一点,下的套。高云从那点动静,很多人都知道。于是,女皇陛下便利用自己的人手,假装借他的名义将一份假的晋封名单报给了令妃。以对方的头脑,必定会借此大做文章,把所有能算计的人全部套进来。果然,她走的几步路武则天都预料对了。说起来,还要特别感谢令妃,若不是她,恐怕我们的女皇陛下还不那么容易摆脱嫌疑。于敏中暴露,皇帝铁定极其痛恨欺骗与窥探他隐私的人。再指使高云从交代时多加几句,令妃还能爬得起来吗!至于其他人,在踩了老乾底线的前提下,虽然不算很严重,后果也是要承担的。起码,有人是暂时升不上贵妃位了。不错,武则天另外算计的还有忻妃,借刀杀人。
至于于敏中?
“皇额娘、皇额娘。”下学了,永?蹬蹬跑进来。
“今儿学的东西不少吧。来,额娘再跟你说说歪脖子树的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