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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水皇逆月(4)

以玉匙为名的孤亭立在极天之处, 不接红尘, 似在俯瞰众生。

“亭者为停,这难道是在暗示我们止于此处吗?” 因为一切愈加接近期,廖千秋在得意之余, 不忘哼声调侃:“只可惜它也拦不住我们的脚步!”

有了若隐若现的亭子作为登阶目标,众人不自觉加快了上行的速度, 很快把无尽的云海抛在脚下。

被朦胧白浪遮蔽的山腰因为云雾覆盖而水气氤氲,一片缠云绕雾中气流湿沉, 打湿了丑门海穿在单裤里的棉裤。“我想再歇歇。”丑门海可怜巴巴地要求。潮乎乎的裤腿让她说不出地难受。幸好迈过了云层的高度, 空气又渐渐清朗起来,否则她要拖不动腿了。

“就快到山顶了,到了山顶再休息。”廖千秋看着越来越近的亭阁, 不想再次耽搁时间。“好多人都得等你, 别任性。”

不怪廖千秋没有耐性,怪就怪丑门海每次休息都太彻底了!

“山顶?”丑门海皱眉纠正:“哪里有山?我们明明在爬塔。”

四周空旷, 丑门海的声音不大, 却因此传得很远,整个队伍都听清了。人们再定睛去看自己攀登的耸峙之物,骤然发现哪里有什么高峰,脚下分明是一座通天的塔阙,除了阶梯之外再无攀附之处!

“什么!……这是什么?!”众人大骇, 已经行了一日一夜的路了,对于脚下踏着的是什么,自己应该最清楚不过, 为什么刚才一直没有意识到!

而瞳雪和努努仍是一脸平静无波,显然他们也知道自己一直在“爬塔”,而不是“登山”。

“我刚才问过你,终南有没有这么高的山。”廖千秋回忆方才两人的对话,心中升起疑问:“你回答我说夜终南有,是不是?”

自己一直觉得在爬山,也许是被什么障了眼迷了心智;难道丑门海方才也没意识到?

“当然有啊。”丑门海不明白男人为何又提起此事,以为他是不信:“夜终南确实有和这座塔一样高的山,只是现在还看不到罢了。”

她迷惑地看着面色不善的廖千秋,咦道:“怎么了?”

“没什么,是我说错了。就依你再歇歇吧。”廖千秋的脸色缓下来,隐去了自己看塔为山的情景。短短几句话里他心思急转,太过反常的宏伟建筑透露着重重危机的意味,他不得不防。廖千秋看得出来,以往所向披靡的四十九祸自从进了夜终南就有些力量不济,归根结底,他还得依仗丑门海保护自己周全。

趁着人马因疑虑放缓脚步,丑门海赶紧坐下歇息。

她发现裤子的颜色比原来深了许多,好多层裤子都贴在小腿上。

丑门海试着拧拧自己的裤脚,沮丧地看着满手的水。

“好湿……”她哀叫。

“嗯?谁写的诗?”努努含含糊糊地问。他正拿着一根蛋酥卷吭哧吭哧地咬,一大截碎掉的蛋卷伴着纷纷扬扬的蛋卷渣掉在懒懒头上。懒懒抬头去舔,蛋卷又从它头上骨碌碌滚下去,掉在它背上,卡住了那里有一个因为太过肥胖而挤出来的褶。

丑门海偷眼观察瞳雪,他坐在自己身边,看着下层浩瀚无际的云层出神。

“我说我的棉裤湿了……懒懒你别动。”丑门海小声说。她无比节俭贤惠地把嘴唇凑到懒懒背后,将卡在懒懒背上褶皱里的蛋卷咬住吃了。

“努努,你藏小金库,公司感到很伤心。”丑门海对努努吃独食的行为表示不满,把自己和瞳雪一路上数次二人晚餐抛在脑后,用这种节俭得过头的行为寒碜对方,膈应对方,已达到谴责努努不仗义的目的。

“再给你一根,别这样,喂!”努努果然被膈应到了,无奈把私藏的蛋卷拿出来分享。

“别舔我的脖子。”懒懒动动胡须抗议道。

“竟然是脖子!!喔喔喔!!”丑门海叹为观止地看着懒懒诡异的身形,盆子里的植物猫形象立刻高大起来。

“可以走了吧?”见时候差不多了,廖千秋伸手把丑门海拉起来。

“啊……嗯。”丑门海点点头,嘴里还叼着半根蛋卷。

努努见状也收拾利落,再把零食藏起来。一路上抱着懒懒爬台阶太麻烦,他给懒懒的盆子上凿了孔,穿上两条解释的布袋,像挎着个小书包一般把懒懒斜背在身上,也方便他腾出双手保持平衡。

“等等。”瞳雪倏然出声,他屈膝半跪,低头给丑门海挽起潮湿的裤腿,柔声道:“湿漉漉不好受,别将就。”

他思考了半天,最后得到的结论是:公然对丑门海温柔体贴,也许廖千秋那家伙也会因为好胜心要超过自己算计利用虽然是难免的,起码能对她少些为难与刻薄。

“嗯。”丑门海再次点头,这回唇边带了笑意。

廖千秋果然看在眼里,执着丑门海的腕子,体贴地问:“走那么久累不累?要不要我抱着你?”

丑门海愕然,无语地看一眼距自己不到五百米的塔顶,又回头看了看已经走过的一天一夜的漫长路程。

不过廖千秋还是把人抱起来了。有些时候,男人的好胜心真是很奇妙的啊!

好在丑门海身子单薄,确实没有多少重量沉重的是被云层浸湿的重重衣衫。

丑门海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不松手,生怕对方一个不慎把自己摔在地上。

丑门海在怀,廖千秋才走了几十个台阶,空气流动的感觉似乎有了些变化。

“没事的。”丑门海靠着他的肩膀,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声说:“看你的袖口就知道了。”

一路走来,廖千秋的袖口也是微潮的。他忽然感觉湿凉感一下子消失了。他依言看去,原本因为湿潮而颜色略微发深的袖口变回了干燥的色泽,一时半刻不可能蒸发的水瞬间消失了。不仅仅是袖口,廖千秋鞋子边缘些许的水渍也消失得干干净净,确切地说,所有粘着在身上的水汽都消失了。

丑门海身上的衣物更加明显,几颗浑圆的水珠离开她的衣角,像是被什么吸引着一样飞向亭子。

众人身上的湿潮之气汇成一道细流,在空中漂浮着汇入那塔顶的亭。

短暂的寂静之后,努努的一句话让人再度陷入紧张:“我们会不会被吸干?”

“不会。玉匙亭只吸引属于夜终南的水分。”瞳雪说。

“哇,”努努兴奋地感慨:“这烘干效果比太阳好用多了。”

“嗯,”丑门海拽拽廖千秋的袖子:“接着走吧。”

廖千秋把人放下了:“你自己走吧,和你的朋友聊聊天,比这样自在些。”

瞳雪既然知道再走几步衣服就能干了,又为什么要半跪着挽裤腿?

瞳雪的计划,很快就被识破了。

丑门海还沉浸在被烘干的喜悦中,指着亭子赞道:“更干,更暖,更轻松!”

依赖看科教动画片磨练性情,因此听过类似广告词的瞳雪嘴角抽了一下。

其实努努也被潮气困扰半天了。如今站在云海之上,目的地在望,又少却了湿乎乎的烦恼,努努一时豪情万丈,竟然随着上山的脚步即刻赋诗一首:

“夜南山内真恐怖,

“玉匙亭上好舒服。

“红日难当炉火暖,

“云海不会湿棉裤。”

少年背后的僵尸们从攀爬变回了蹦跳他们身上的水分都被玉匙亭的力量吸走了,再度恢复了干爽僵直的状态。

“努努!”丑门海紧紧握住少年的手:“你简直可以加入我们的打油诗协会了!”

“嗯!”努努也使劲点头:“虽然不明白,不过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丑门海诗情无限附和道:“我看到亭子,棉裤干了。冬天过去,我该脱棉裤了。我把棉裤一脱,春姑娘来了!”

“这个更雅致一些,”努努赞叹:“这就是传说中的‘打油词’吧?缠绵悱恻、抉隐洞微,却又恢弘大气,阐述了万物的规律。”

“你把秋裤一脱,大灰来了。”瞳雪也补了一句,切入肯綮。

一时间无限风雅,各种诗情画意的气氛流转在三人之间,一直持续到他们终于真正接近塔顶。

站在塔顶,一时间视线再无遮拦。四野云海如潮,瞬息万变,时而平铺絮绵,时而波涛漫卷,时而簇拥如山,时而聚结蓬堆,映衬这座孤亭如黛。

这座架落在巨塔顶端的亭榭没有多余的装饰,入目朴质大气。它以黛瓦为顶,其余构架都是由看不出材质的乌沉木材组成。远观精巧的八角亭其实宽阔非常,方正形状的结构竟然有九根檐柱支撑,与八只飞角各自交错开,一圈支柱基本环绕了整个塔顶,只留下台阶环绕亭台两旁作为通路,蜿蜒如带。

原以为是峰回路转,没想到确实是一座独立的顶峰。跨过亭子再往前走,又转回了方才上山的路。

“是这里了,南山之水便在这里。”丑门海说。

果然,整个亭子内部是一潭浅浅的池水,约十米见方。雾气之上,云海之上,这一汪池水并无源头,却清澈温软,隐隐有暖意。池底铺着千万个黑色的圆形小石子,每个只有围棋子大小,细密而牢固地嵌在底部。把池水映得更加清澈明净。

廖千秋思忖,想必是这玉匙亭不断吸取夜终南的水分所蓄成的。他再无犹豫,登上最后一级台阶,直接迈入亭中。

塔顶虽然宽绰,能站人的地方却不多。近百人站上去,顿显拥挤。

“我要取水了。”丑门海道。她与瞳雪目光交汇,又转向一路没言语的凤千久,施了个礼:“凤先生,请您带人帮我结阵。”

“什么阵?”凤千久问。

“南山之水属于水皇之物,或有水皇麾下看守,请用克制水脉的阵法。”

凤千久忖了一下道:“那要借用廖先生的旱祸一同守阵了。”

“行。”廖千秋应允。

一切准备得当之后,丑门海迈步入池。

她并未入水,而是站在水面上,从怀中拿出一路上时常把玩的小勺,低头探入水中。

廖千秋以为她要取水,可是丑门海没有急着动作,反而凝神屏息,端详起池底的石子来。

她最终把紫色的小勺探向池底,撬动了某颗石子,直接把黑色的石子舀出来了,轻轻搁在池边。

一缕细细的泥沙随着石子的离开灌入清澈的池塘,像一阵青烟般消散在水中。

她再次舀起距离这颗石子只有几寸的另一颗石子,这次的速度要快一些。同样是把石子拿出池水,又有细沙飘散在水中。

随着时间推移,同样的动作她已经做了百余次,水底也就有百余个小孔向外泛出细沙,纤细的沙线在水中流动,因为丑门海撬取石子的动作扭曲成各种形状。

渐渐地,丑门海留在池底的黑色卵石显出了端倪。

看着那排列布相,努努失声道:“三垣星图!”

廖千秋定睛一看,果然是星图的雏形!

丑门海却脸色煞白,呵斥道:“不许说出来!”

努努一惊,然而已经晚了。

原本明亮的光线早已经被不知从何地飘来的云翳遮挡上,空气中的土腥气味也忽然浓烈起来,几乎要憋的人喘不过气,那脚下原本白如棉絮的云层早已经变的浑黑如墨。

阴霾从云海开始,渐渐上升,压上了整个塔顶。

轰隆……乌云最深处在那一刹那间擦出了一道巨大的火花,那一道电芒撕裂了整个乌隐沉沉的天际。雷声过处,珍珠大的雨点纷纷砸落下来。

“对……对不起!”努努道歉,丑门海却没有心思再理会外界的一切了,她必须以更快的速度完成一切。随着取出的石子越来越多,水面变得浑浊,池底的细小石子更加难以辨识。

丑门海只能凭借感觉和记忆,在完全变成流沙池的水里迅速撬出下部的石子,只留下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的星海布局。

丑门海取出的石子似乎越来越重,汗水从额头和鼻尖沁出,滴在泥沙里。原本撬出石子后会安置在一旁的动作也顾不上了,直接把石子扔在池外,滚落得满地都是。

亭外的乌云成了巨大的漩涡,盘卷出一个个黑云组成的龙卷,挟带青紫色的雷电慢慢交织聚拢,向塔顶收拢而来,竟是要把众人绞杀在此!

廖千秋的神色也严重起来,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能逃离,只能期待着丑门海快点完成了!

雷火和黑色的龙卷越来越近,人们几乎能听到耳边噼啪的火花声,终于听到一声“成了!”

声音虽然嘶哑,无异于天籁。随着最后一次躬身撬取的动作,丑门海握住了一颗与其他石子不同的晶莹物体。

一时间,所有的异象都消失了,水池也瞬间恢复了清澈,谁也不知道泥沙去了哪里。

丑门海的脸色很不好看,灰暗得好像虚脱一样。她仍然立在池中央,松口气般摊开手掌,注视掌心透明的圆润物件,晶莹如水,也柔软如水,随着手掌微微转向而滚圆流动着。

她把陶匙和晶莹柔软的圆珠小心收好,不敢大意地注视着池底众人这才发现,原本清浅的池清澈如故,却不再浅了,池底消失,一条水道通往不可见的深处。

“水道已开,只要再找到南山之木……”丑门海自语道,抬手擦拭额头的汗水。

就在这时,一双眼睛在幽暗的池底猛然睁开!

“是你!”丑门海看到那双眼,神色一变,呼声中竟带上一丝少有的惊慌。

她急忙退到池外,一声来自水底的悠长声音响起:“孤乃逆月。何人妄动南山之水?”

池水沸腾一般上下跃动,一个高大的身影破水而出,是个男子。

丑门海保持着不敢置信的表情“水皇竟然亲自……”

水皇逆月的半个身子已经浮出水面,露出英气威严的面容,一双深沉狠戾的眼睛让人不敢逼视。他一振毫无水迹的华美衣袍,整个人悬空而立,阴恻恻沉声接道:“亲自来取你们擅入者的性命。”配合他言语的,是一股让人根本就兴不起反抗之意的威压,虽然那威压只是持续了短短的两三秒钟,但是却让所有感受到过那威压的人印象深刻之极!

威压之下,人们有一种要束手待毙的感觉!

“凤先生,起阵!”

丑门海的指令没有得到回应,她回视凤千久,男人眼神空洞,而背后的几个傀儡眼耳口鼻都在往外流水!虽然不是七窍流血,却比那更诡异可怕!

“想用阵法压制我?太小看水皇的力量了!”逆月冷笑,显然是刚才一瞬间便解决了布阵的几人。

丑门海深呼吸,指甲几欲刺进掌心。

她转而扭头对其他人大吼:“快跑!按原路跑下山!千万不要尝试着跳到不远处的下层阶梯上!”

众人眼中闪过惊恐,他们自然想跑,可是动不了了!

尽管脑海中不断叫嚣着,腿就像黏着在地面上一样,根本不听自己的指挥!

“你们死在这里吧!”水皇大笑,玩弄猎物般缓慢毕竟惊惶的人。

“在夜终南,死了与活着又有什么区别?”丑门海恨声问,希望能把水皇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这边。

“住口!”这句话果然激怒了水皇,逆月双目赤红,背后水汽盘卷,要取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提自己痛处的人性命!

“瞳雪,祭网!”丑门海咬牙再催,幸好瞳雪还有办法动作,从袖中扯出一圈朱砂线扬手挥射,丝线破空,线遇到廊柱则绕柱转向,互相穿插层层交织,顷刻间一道道朱红色的砂线把水皇围在内部。

什么凤千久,什么廖千秋,到最后,能依靠的只有彼此。

“瞳雪……”丑门海叹气。

“你把我也绕在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