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夜终南(中)
黑色的纸面上殷染了重重白色山川, 诡谲似阴阳两隔, 给画面加了几分森森鬼气,让人不寒而栗。
没有天地,没有日月, 没有风雨,只有终南。就好像有那无数的怪力乱神, 在那片墨迹之下,或者说是在那不可见的地方蠢蠢而动。
而廖千秋的眼睛亮如久经饥饿、如今终于看到猎物的兽瞳, 连呼吸都难以抑制地急促起来, 他忽然发难夺图,伸手爱怜而贪婪地抚摸纸张。似乎,他的视线已经穿过黑夜的迷障, 看到辉煌的永寿宫内, 一笺不老方在等待着它的主人。
而那重峦如纸,河川如线, 不可估量的危险只是云烟, 只有辉煌的不朽触手可及。
“好极了,你带我去。”廖千秋半吩咐半命令道。
丑门海点头:“如你所愿。”
“不行!你不能去!!夜终南已经易主了!!!”努努失声大叫。他原本兴致盎然地陪同戏耍,却不想最终的目的指向凶险的夜终南,一时间急得满头大汗。
“什么意思?说出来让我也清楚清楚。”看到少年难得的慌乱恐惧,廖千秋饶有兴味道。
努努语塞, 话已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他恶狠狠看前者一眼, 又苦苦央求丑门海:“你不要去!太危险了!”
“夜终南究竟怎么了?说出来吧,不妨事的。”丑门海道。
努努犹豫了一下,廖千秋则做作地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可恶!”努努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恨不得用眼神把这无耻的男人千刀万剐。
“前一阵,”少年支吾了半天,终究抵不过忧心,道出了实情:“不知为何,夜终南的山君忽然狂化,杀了我们数名族人,脱离了我们一族的控制,现在夜终南已经变成了禁地!”
他的目光转向那副画,画卷竟然匹自燃烧起来,先从纸张边缘冒出点点苍白色的火焰,把一切席卷为灰烬。
“看……这是警告。”努努用干涩空洞的嗓音说:“现在的山君不希望我们去那里。”
“山君?你是说山神?”廖千秋插问。
“可以这么说。”丑门海叹气,勉强给了努努一个安抚的笑容:“没事的,放心吧。”看努努面色不善,她补充道:“纵然夜终南被狂化的山君封锁,去往永寿宫的路径还是一样的。只是一路上凶神恶煞多一些罢了。”
努努没有应声,他已经无话可说了。
“去还是要去的。”丑门海悠悠道。
“只是……廖先生”她转向廖千秋,平静地指出:“既然如此,只是我们几个还不够。”
“我有的是人马,丑门先生。”廖千秋漫不经心挑眉,又特意加重道:“真正有用的人马。”
丑门海不置可否摇头:“你找不到人陪你去夜终南的。就算是为了利益,那里也太危险。”
“这你不用担心,只要我下令,他们会去的。”廖千秋目光幽深,眼里闪出一丝凌厉:“我很好奇,你难道没有看过不老方?丑门海,你就没想过凭借这种方式入得天道?”
“你以为所有人都是你?!!”努努气得捶地。
“廖先生,”丑门海忽然敛袂低眉,露出淡淡的笑意。
就是这么无害甚至和煦的笑意,把廖千秋的狂意全部压回心底。
他带着几分恍惚地僵立当场,看丑门海微笑抬眸,把食指放在唇上,轻声说道:“大道宽广,岂是你我可以妄论。”
笑容转瞬即逝,廖千秋只觉得浑身的僵硬感顿时消失了。
丑门海仍然是微笑,却已经变了味道,只剩下退让与包容:“至于不老方,我虽然看过,却还把它留在原处。连同着历代王朝没有用上的复国宝藏。那时这批宝藏只够招买兵马;而现在,加上古董市场的价值,这批宝藏够你坐享不灭荣华。”
“如果想进夜终南,想入永寿宫,想要不老方,你必须带一群真正的亡命之徒,随我而来。”她走到瞳雪身边,把手放在男人的掌心里,紧紧攥在一起:“瞳雪也是其中的关键,你现在妄动伤他,必然后悔莫及。”
瞳雪回了她一个尽在不言中的笑容,两者之间再也容不下任何。
“……,……。”努努觉得自己有些孤零,就把懒懒的盆子抱在怀里,也露出坚定的表情。
廖千秋斜卧靠上软榻,把手搁在扶栏之上,像个帝王般审视着一众人,最后落回丑门海身上:“果然没有看错你。”
他把眼镜摘下来,放在前胸的口袋里,露出和凤千久相似的、狭长如暗夜裂隙的凤眼。“虽然刚才是在做戏,不过我确实想要你。”
他用指节敲了敲扶手,问:“何时出发?”
不待丑门海回答,努努霍地站起身来。
“我也要去!小海你带上我们!”努努呼喊着要求,一直把懒懒连着盆子抱在怀里不撒手。
“这……”丑门海迟疑地看着瞳雪。演戏是一回事,去夜终南却是另一回事,廖千秋与九黎有罅,在一起太久恐生变数。可惜一番理论下来,努努说什么也不肯让她独往,坚持要去。
丑门海无奈,只得答应让他同行。看着少年花花绿绿的衣服随着动作晃来晃去,她觉得头都大了。
“廖先生,你能不能给他找身越野服?”她问。
“管得倒宽,”廖千秋嗤笑:“没问题,我的就是你的。”
“只是,”他警告道:“不要再打别的主意了。”譬如逃跑。
此时,屋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丑门海抬头越过窗棱,看了一会儿星辰的位置。
她闭目心算了片刻,问:“三天之后出发可以吗?我们不能再早了。夜终南处处危机,在那里等待太久恐怕会有更多危险。”
“别让我等太久。”廖千秋低沉道。
“你还有六十年,为什么不能等?”丑门海不解道。
廖千秋用力吸气,终究没有发作。
“带他们走!”他吩咐一声,半拖半拽着丑门海,把人拉出门,早有车辆候在外面。他把人强硬地塞进车座,自己也坐进去;而瞳雪和努努,包括努努死死抱着的懒懒都被押上后面的车辆,而车外则加上一层又一层禁咒,以防二人逃脱。
至于同车而坐瞳雪是涅天蛊王,努努是九黎一脉,谁也不会冒这个险。
于是两个人有了休息的绝好环境。
上了车,努努把懒懒搬出来,又从盆子底下拿出一堆石锅。刚才太过仓促,没地方藏这些破锅子,努努只得把锅藏在盆里。
“舔成这样了,还能退押金吗?”努努忧心道。
“一会儿再去还,先歇会儿。”瞳雪道,懒洋洋把腿踢在车门上他需要伸展一下僵硬的四肢。
“对了,这是我姨让我给小海带的特产,你吃不吃?”努努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袱,又打开层层包袱皮,拿出其中一块黑黢黢的东西递给瞳雪。
瞳雪接过去,搁在手里沉甸甸的。他试着咬了咬,竟然没咬动。
“这是什么?”瞳雪皱眉问。手里的东西太有挑战性了。
“大壮妈晒的地瓜干。”努努奇道:“连你也咬不动?”
“留着当武器吧。”瞳雪悻悻收起来,心里打谱等有空了再拿出来慢慢磨牙。
或许变成原身之后能够咬动?他揣测着。
在廖千秋的车里,则是另一幅景象。
廖千秋的专车似乎经过了特殊处理。关上车门后,车厢内完全是黑暗的,连一丝光线都没有。
一上车,廖千秋不知从何处拿出了绳索,把丑门海的手反绑,按住她的脖颈压在自己腿上。
车厢很宽敞,丑门海的腿蜷着又伸开,都没有碰到任何边界,肌肤所触只有一张柔软的、完全通开的座椅。
黑暗中,男人用手指轻轻抚摸她的脸,然后弯腰亲吻下来。他强迫着她承受散发着残暴冷意的薄唇,手指也在不断解开她身上的衣物,直到结束了这个发出湿润声响的深吻。
男人靠在座椅上,从口袋里掏出眼镜戴上,才低头审视怀里的人。
“你这样……很诱人,”男人有几分认真地沙哑说道:“让我甚至觉得,不老方都是很遥远的东西……你变成了最清楚、最明晰的目标。”
丑门海失语。她忽然想起了这副水晶眼镜来自何方,为何自己多次觉得面熟。还有,在美人之泪上的巨大水晶吊灯,也是这种材料所制。
白夜。这是这种材料的名字看似是水晶,其实是某种异兽的泪水所凝。这种兽类随光而徙,到了暗处就会不断流泪,泪落成晶,方能看清一片黑色的世界中各种动向,得以自保。
只是,廖千秋以白夜为镜片,又是为了什么呢?
男人深情的话没有得到回答,而他也似并不期待回答。廖千秋把手探入对方衣衫内,轻佻而缓慢地抚弄她的肌肤,似乎在用这种暧昧的狎玩消磨时光。
丑门海被摸得有点儿困,随着车非常轻微的颠簸,闭上了眼睛。
“看着我。”廖千秋略带不悦道,用膝盖顶了顶她的下巴。
丑门海被颠得头晕,只得勉强睁开眼,正看到男人手里拿着一根手杖,把那犀角质地的杖端抵在自己嘴边。
“张开嘴,含着它。”男人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丑门海疑惑地瞥了一眼男人的下腹尽管廖千秋的自制力很好,这一路亲昵的接触还是让他显露出一些欲_望的端倪似乎没有什么功能上的障碍。既然如此,为何要做这种禁欲到了下流的暗示呢?
她开口含住了手杖因为她真的很好奇。手杖的端部一路压到喉咙。
答案已经明了,当那犀角的杖端接触到喉咙根部的一刻,她整个人的存在感,从车厢里忽然消失了。
廖千秋满意地摸摸她的头发,手指的力量很柔和:“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吐出来。”
话音刚落,车停了,车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借着完全的夜视能力,她看到穿着考究的陈灵,进入车厢后坐在了廖千秋对面的位置。那应该是约定俗成的习惯。
“您的私属力量已经部署好了,随时可以出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光感度下,陈灵自然是看不到廖千秋的精确方位,故而眼神只是向一个大概的方向看去。
“很好。”廖千秋颔首,手指在腿上微凉的肌肤上慢慢游弋。
“廖总,不知您找到宝藏了吗?”陈灵语调平稳,眼神却有些尖锐。
“宝藏的入口已经找到了。如果顺利的话,三天后我们就去寻宝。”廖千秋道。
陈灵沉默了片刻,问:“廖总,我不明白。为什么您要听信那种子虚乌有的传言?”
“她实在太过不可信。”陈灵劝道,脸色尽是不屑:“从小就是那样,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样。”
廖千秋用指尖去捻细细的锁骨,无动于衷地微笑着:“你的指责里包含了很多偏见,要知道,她比你多活了太久,不管是历练还是阅历,你现在都无法比拟。”
陈灵重重哼气:“她和我一样,是二十八岁”
“陈灵。”廖千秋截住了话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二十三年前,她就是这个模样了。”一阵风声,廖千秋似乎挥手比了个高度:“而你那时候才这么大。”
荒唐与忿恨顿时涌上了陈灵的心头,也表现在他的神色上:“不可能,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你不要听她胡说!”
黑暗中,一只手温和地搁在陈灵肩膀上。
“你自己用心判断。”廖千秋慈爱地微笑。
“我没必要对这些异想天开的念头作判断。”陈灵小声嘀咕。
“我意已决,你来与不来,是你自己的事。”廖千秋平淡道。
“我……”陈灵登时慌乱:“我自然随着廖总,鞍前马后,绝无怨言!”
“那很好。”廖千秋说着,点亮了一盏灯。
陈灵惊骇地发现,一直以来竟有第三人的存在,而所有的话语都落在对方耳中!
而这个人,这个人竟然……
灯光之下,丑门海反手被缚,衣衫不整地趴在他老板腿上。男人手中的手杖,深深捅入她的喉中,一道透明的涎液顺着脖颈流入衣衫之内。
“未来你们要一起合作,互相配合一下吧。”廖千秋扬起下巴,笑得温文儒雅。
丑门海闭上眼睛,悲伤地小声抽泣。
陈灵反应很快,顿时敛起所有的惊讶,只道:“是,廖总。”
“陈灵,”廖千秋忽然问:“你能有今天,你知道谁给了你最多的帮助吗?”
“是您,廖总。”陈灵恭敬答。
“哦?”廖千秋玩味一笑:“第二呢?”
“我自己。”陈灵坚定道。
“哈哈,很好!”廖千秋欣然大笑,陈灵也微微笑着作陪。
男人满意地再度拍拍陈灵的肩膀:“我很信任你。”
“所以,不要辜负我的期待。”
陈灵开口还想再说什么,却见老板拿拍过自己肩膀的手慢慢擦拭着丑门海下巴上的涎液。
刚才拍他肩膀时带着手套,现在手套已经褪掉了。
所有的得意顿时被浇熄,变成更深的嫉恨。
最后的视觉画面停留在廖千秋把手杖抽离,继而覆上了嘴唇替代,总是凉薄的双唇却似焦渴了太久,攫住了一汪甘泉就再也不肯放开之后,他把灯熄灭了,这是送客的标志。
“不打扰廖总的兴致了。”陈灵推开车门离开了,而他的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陈灵好像气哼哼地过去了。”在关押危险人物的车辆上,努努攥着一块地瓜干,楞楞道。
“你好像很高兴。”他观察了瞳雪的神色,纠正道:“你好像非常讨厌他。”
瞳雪点点头承认了。
“我非常讨厌陈灵。”他说。
“他可以不喜欢丑门海,可以拒绝她,甚至践踏她的好意都没关系,之前的七千多个都是这样的,我并不觉得生气。可是他假意抛出承诺,再利用她的力量。”
“明明丑门海只是无法伤害他,也不可能回应任何感情,他却给用到了极致,幸好这个蠢货看不出她更多的价值,否则不知道她还要被用到何时。”
说得不悦,瞳雪周围的空气都好似扭曲了。
没有说出的话很明显:不管是任何机会,只要能气死陈灵,哪怕是纵容廖千秋也可以的。
努努靠远处坐了坐,讷讷道:“这我很能理解……不过,小海动不动被别人亲亲抱抱的,总归是……”
他表达不能了。
瞳雪只是微微一笑,说:“不做到最后就行了。”
……
努努万分敬畏地看着瞳雪,远远竖起大拇指:“真汉子!纯爷们儿!!瞳雪你心真宽!!!怎么有人能这么好!!!!怎么有人能这么有爱心!!!!!社会之福!!!!!!!”
“这没什么。”瞳雪被夸得飘飘然,假装不很得意地看向窗外。
其实,瞳雪能这么大方,是…………
…………
…………
不可能的。
先不论几乎所有的存在都因为他的禁制不能对丑门海动情,当无常与恒常成为同一种存在,那就是绝对存在,亦是绝不存在。
作为与丑门海同源同终、也是无源无终的瞳雪,两者彼此是“真实”的。放眼整个广域,能接触到真正丑门海的存在,也是寥寥无几的。
而其他人,譬如荒泯,再比如廖千秋,甚至是用情至深的傅瑾,他们所触碰到的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丑门海,而是
完美的悖论。
……
……
“你怎么又咬上瓜干了!不是说留着做武器吗!!”努努大叫。
“笑话,”瞳雪不耐道:“你觉得我一个月吃得完这一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