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王朝,民安四年十二月十二日晨夜。
在一座三进的大宅院的后罩房旁,有一间用稻草搭成的茅草屋。
屋里的炕上睡着三个人,其中一个被冰冷刺骨的寒风冻醒。
姜傲雪迷茫的睁开双眼,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一股冷入骨髓的风钻入被窝,她才渐渐地清醒。
漆黑如墨的夜里,天地间寂静得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姜傲雪心中不由得恐慌,恐惧的泪水滑过脸颊流到嘴角,被风吹得冰凉的泪水从口中滑过咽喉流入肚中。
舌尖上弥漫着凉凉的,咸咸的,苦苦的滋味,甚至有种难言的酸涩笼罩着心头……
就如现在复杂的生活一般,直教人愁肠百转千回。
发苦的舌尖,更让她眼圈中的泪水汹涌如同决堤的河水。心中那份没由来的恐惧愈来愈深,深得似乎快忘记了自己。
“嗯。”
睡在中间的人一个翻身,身子好似察觉到了寒冷,瑟缩得往另一个人身边挪了挪,感觉温暖了,舒服的闷哼一声。
被晚云一番小猪般可爱的动作惊着的姜傲雪,驱散了不少无端的惧怕。
看着窗外由深墨变淡的趋势,她知道天色不早了,若是不起,那些捧高踩低的奴才又要挑事了。
右手滑出被子,撑着起身,从枕头旁拿起衣服穿,即使她穿衣服速度很快,但身子依然冻得毫无知觉。
双手合上用力搓了一会,姜傲雪麻木的手才有点知觉,摸着黑把门板卸下来。
凛冽的北风迎面扑来,让她不得不闭上眼睛,锋利无比的风仿若利刃似的不断地刮着脸。脸颊上一阵阵刺痛袭来,姜傲雪强忍着大风睁开双眼,麻利的把门板装上。然后不顾呼啸而来的朔风,她躬着身子,顶着猎猎作响的巨风向井口走去。
等她看到井口处那一盆盆仆人的衣服,登时她面色大变,清亮的眸子里映着寒凉的冰芒。
莞尔,嘴角牵强的扯出些许弧度来掩饰眼里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片刻,姜傲雪敛去脑海里纷飞的思绪,拢了拢单薄的青色粗棉小袄,蹲下身子清洗衣物。
当她那一双皱巴巴带着厚茧子的手伸入水盆中,沁凉的水让她下意识的缩回手。但一想起卯正仆人们例行检查,手还是拎起衣服使劲揉搓,似乎把说不出的郁气和愤怒的情绪用这种方式发泄出来。
耳边呼啸的北风似万鬼啼哭,又好似正忍受酷刑的女人发出凄历的惨叫声,她连连摇头,希望脑能够驱散脑子里七八糟的想法。
此时,屋内被晚云抱着的浣碧若有所感,胸口传来的憋闷感让她幽幽转醒。
醒后,她用力的把晚云的手掰开,利落的起身、穿衣、穿鞋袜,有如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一气呵成。由于酷寒,浣碧双脚不断的抬起、放下,直到身子回暖时才打开门,顶着强风一步一步的走向井边。
快到目的地时,浣碧直起身子就瞥见蹲在井口处的小小剪影——姜傲雪。
犹记得当初那天真烂漫的笑容,可如今……却是小姐的身子,丫头的命!
真真是造化弄人啊……
夜凉如水,何况是数九寒冬的夜晚,冷得浣碧的身子抖如筛糠。
风刮得松树叶簌簌的响起,而姜傲雪瘦弱的身子没入在无垠的黑暗中,是那得不显眼。
白色的雪花纷纷扬扬的洒落,一朵率先飘散大部队的雪花落到了浣碧的眼皮上,冰凉凉的。
而她前方的身影也有些模糊了……
一点点的消失在黑暗中,似乎整个身体融入了里面,又似乎那里什么都没有。
也许那里本就没有什么!
想到这些,浣碧的心针扎般的疼,不由得愁眉。
站在大风中好久,直到被冻得身子僵直浣碧才回神。
清水鼻涕流到了嘴边,她使劲得抽了抽鼻子。可鼻涕似出了牢笼的孩子往外跑,不得已用大拇指和食指掐着鼻子,低头深吸一口气,把鼻涕挤出来了。然后浣碧抬起手臂,头一低,往衣服上蹭,脸上顿时清爽多了。
解决完卫生问题,趁着风小了一些,她一路小跑,等到了姜傲雪那里便蹲下身子。
姜傲雪察觉身边有人,便知是谁,头也不抬的说,“浣碧,怎么不多睡会?”
浣碧愣了愣,没想到小姐能猜到,好一会答道,“小姐怎么猜出来的?”
“我身边四个丫头,唯有你是最有本事的。自打你来到我身边,你从不自怨自怜,一直谨记自己的身份,从未有过越矩的事。如若不是当年那事,凭借你的才情、样貌及家世,天下的好男儿可不就随你挑?”姜傲雪拎起衣服,浑水顺着衣服哗哗流着。她双手握住衣服两端,一拧,水有如打开的水龙头不断地从里流出,扭头看了浣碧一眼如是道。
闻言,浣碧沉默了,似是忆起记忆深处不愿提及的事。
气氛冷凝,好似在回应着天上飘落的雪花……
浣碧沉默好久,久到姜傲雪不认为她说话时,她缓缓吐出一段惊人的内幕。
“当初掳我走的人是严相的人,严相一党想用我来胁迫家族里的人为他们打开方便之门,甚至逼迫他们站队。可他们估错了我在家族中的地位。世家里的宠爱不过基于能给家族带来多少利益,若是有人危及家族,他们手段狠辣得令人胆寒!况且若只舍弃一人便能挽救家族命运,你说他们如何做?严相即使是三朝元老,权势滔天,桃李满天下,也不过是对世家里的弯弯绕绕一知半解。”
听到这段话,姜傲雪手中的动作顿了顿,倒吸了一口凉气,“天子脚下,他们怎么敢做出掳人、逼迫之事?”
“哼。”浣碧冷哼一声,斜睇一眼姜傲雪,“为何不敢?所谓财帛动人心,何况是权势?”
对方眼里转瞬即逝的冷意姜傲雪没有错过,她下意识离她远一些,倏地想起所作所为,心里又暖了些。
因为浣碧再怎么冷漠无情,至少从未伤害过自己,不能因此而疏远对方,但她不想浣碧心中始终充满怨气和恨意。
“后来你不是在别人的帮助下逃了出来么?可见这个世上还是有好人的。”
话语刚落,浣碧泪盈于睫,晶莹剔透的泪花宛若断了线的珠子落下。带有莹润光泽的泪珠行走的路线在雪光的映照下,白皙细腻的肌肤散发着温润的光泽,一如暖玉。
这样梨花带雨的美人别说男人,就连身为女人的姜傲雪都有些为之怜惜。
“可是,好人不长命……”说到这里浣碧忍不住哽咽。
“别这么说。”姜傲雪拍了拍她的肩,“你要是真的感激他,若有来世,你便报答他就是了。”
浣碧苦笑一声,“怎么可能有来世?若有来世,我宁愿从未和他相遇,这样才是对他最好的选择。”
“他不一定这么想,他不救你而死,也会救他人而死。救你这种心怀感念的还好,救那种忘恩负义的,他可就更惨了……说不定一时英明尽毁!他可是个英雄,就连当今都对他赞誉有加,要是名声坏了,他还真是有冤无处说啊……”
姜傲雪把衣服放在井边的台子上,拿起一根棍子,边用力锤打衣服边说。
“也是,从他生平能看得出来。”浣碧思绪有些飘忽,“诚然,若真有来世我定要好好守护他,哪怕化身为魔也在所不惜!”
“他能得到你这样的守护者,也不枉来到这世上走这一遭了。”姜傲雪不无羡慕的说道。
“不,这还不够。”浣碧神情有些激动道,“他曾经被逼上梁山,落草为寇,就是因为那该死的世家!朝代更替数次,每次夺嫡之争国家都会元气大伤,而世家盘距数十年却未伤筋动骨,就是因为权势把他们的胃口养大了!所以才敢肆无忌惮的强掠别人的东西,甚至不惜与皇帝为敌。世家的底蕴早就足以让他们称帝,为什么不那么做?不是那可有可无的名声,而是一旦做了皇帝,势必与其他世家为敌。你看看当今和严王对世家的态度,就能从中窥见一二了,要知道,就连旷古奇才的严王不也被他们弄得身染剧毒?下半辈子只能坐在轮椅上度过余生……对于连风姿卓越的严王而言,是多么残酷的现实啊!他今年才二十四岁啊!二十四岁啊……”
“虽说严王风姿卓越,惊才绝艳,可说是旷古奇才未免牵强了些。”姜傲雪皱了皱眉,不解的说,“况且世人皆说严王冷酷无情,心狠手辣,暴戾成性。就连仙逝的太上皇都曾说他为将为帅,决不能为君。”
“世人都爱捕风捉影。”浣碧缓缓起身,弯下腰锤了锤蹲得有着发软的双腿说。
姜傲雪立刻反唇相讥,“无风不起浪。”
“现在外面的人都说你恃宠而娇,妒忌成性,是一个容不下新人的妒妇!可是,你告诉我,你是妒妇吗?”浣碧一字一句的反问。
登时,姜傲雪被说的哑口无言,没有多少底气的说,“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世人多愚昧,素来以讹传讹,这些流言蜚语虽说是从他们口中而来。可若没人从中加以引导,为什么讨论严王和你的事情那么多人?再说了,你的事都过去一年多了,你又是深居简出的内宅妇人,谁还知道你家关上门的事?”
浣碧就点到即止,她知道小姐是个聪明人,只是被老夫人养得太过单纯了,这样的性子在后院会被吃的连骨头渣都不剩。
过于纯良的女人遇不到对的人,结局都不怎么的好。
要不是姑爷根基薄弱,还忌惮侯府的势力,身边再有几个忠心的丫头护着,否则,恐怕小姐早就成了一抔黄土了……
就算是这样,四个大丫头,只剩下自己和晚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