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隔窗望了一望监护室里面,束手慢悠悠地走进去,斯科特马上发觉了他。
“她意识清醒了,但不适感还很重,偶发眩晕和咳血。”斯科特很小声地向他报告,“两个小时后情况好的话,可以试着下床。”
“出去。”张向他摇摇手指。
斯科特点头退开,张的凝视着床榻上那个长条形的被子卷,也许是察觉到他的到来,被子卷烦躁地蠕动着,缩成一个鼓囊囊的团了。
张不动声色地朝床边走去,只一挥手,身上那件飘逸的云氅霞帔便化作云彩消散而去,露出里搭的一件玄色修身长衫。被窝底下的红眼睛盯着他过来,纤细的腰肢在黑缎子的收紧下格外好看,没有了华重的外袍,他的气场也亲和了许多。红眼睛直直地盯着他靠近,从全身到半身,到腰带上细细的花纹,他没有停下或者坐在床沿的意思,反而像是弯腰往床边凑上来了,红眼睛赶忙收敛目光,往被窝深处缩着。
张屈膝蹲下,趴在床边把脸稍稍凑到被窝开口处,和里面的家伙你瞅我我瞅你。
“呐。”张拿胳膊垫着下巴,眼中深邃的蓝能游进人心里去,“小姑娘醒了。”
卿把被子往后扯了扯,只露出哭兮兮的小脸:“……师士……我是不是要死了……”
“你挺过来了呀。”张微微笑着。
“呜……”卿又蒙住头哭起来,“……那不是差点就死了……”
张犯愁地枕着床榻纳闷儿,为什么自己长得这么好看还没有安慰到她。
卿哆哆嗦嗦地抹眼泪:“我想回家……呜呜呜……”
傻孩子,你哪还有家。张心想。
“那些事我们可以放放,等你休养妥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没有透露千绝港的危机。
“爹爹不可以来接我吗?爹爹不能到脊椎来吗?”泪珠仍旧吧嗒吧嗒地从卿眼眶里掉出来,“我要回千绝港我一秒钟都不想等!师士求求你——”
“恐怕你父亲现在来不了。”张做出遗憾的表情。
卿闷头蹭眼泪,她以为是张不吃梨花带雨这一套,尝试着用欲哭无泪来震动他。
张还是半边脸在床榻上枕着,柔软的金发在床单上散成一片波纹。
“卿,任何人在我眼前都没有秘密。”他忽然眯起那双深邃无底的蓝眼睛,“我的读心术没有死角,也无法终止,所以你在想什么,我全部都知道。”
卿拉着被角缩紧,不敢直面他。
“感到难堪了吗?当然……你应该的。”张说着抬起脑袋,他换了个姿势,坐在床榻上离卿稍远的位置。
那身玄色收腰的长衫随着他的姿态改变而轻微褶皱,布料上流动着红色的光斑。
“我了解这次事情的来龙去脉,无论如何,零下这么重的手都是不该的,我已经批示她回长宁思过。”张向她的小被卷望着,“然而,卿,你的过失要怎么解决呢?”
“我有什么过失?我不过是把她那点小心思都抖出来了而已。”一提到这事卿一点气也没消,“就为这点事她几乎杀了我,要说扯平我都不会同意的。”
张早就猜到她会不认账。
“你不觉得自己滥用读心术有错么?”
“那是我的自由。”
她的眼神很笃定,死不认账,就是不服软,不服。
“呐,”张随意看着别处不再盯她,“读心术既然起阶就是禁术,那么你该意识到它也可能会反噬吧。”
卿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但这么一想她就忐忑起来。
“我们也可以不考虑反噬与否,”张继续引导,“听到零内心诋毁你的声音,你一定不觉得开心吧。”
她当然不开心,她只是好奇别人都怎么看自己,她希望听到的当然是溢美之词,当然是希望别人发自内心地赞扬她,然而事与愿违。
“她的装扮可真奇怪呀,巫族都是这样子的吗?那是渧尔德的女儿吧,她父亲……”大多数人都这么想。
“碍手碍脚的,也许等她学成,渧尔先生就能把她送去央京进修,我就可以……”家庭教师这样想。
“没见识又不懂事,要不是为了长宁那边的局面我也不会忍她这么久,有冀在招架她我总算可以透透气了,可是冀为什么这么在意她……”零如是想的。
更多的时候当她自以为大摇大摆引人耳目地走过,其他人其实都在想着和她完全无关的事情,琐碎,无趣,两个正在对话的人脑子里想着相距十万八千里的事,看着她这方向的人可能想的是她背后那座雕塑如何不堪。
从来没有人真心夸赞过她,从来没有过。
而心里说这些话的偏偏又是当面对她亲亲热热的人。
读心术会让人意识到整个世界都是假的。
越是这样卿越止不住想去深入别人的脑子,她总是渴望着筛选出那么一个不一样的人,发自真心地喜欢自己。
知道张时刻都能窥探别人内心世界之后,卿就不那么想发话了,既然你能读,你就直接读取好了。
但这种思维没有遮拦的感觉,简直堪比赤身裸体站在闹市。
“被别人窥视内心是不是感觉非常不爽呢?”张低头轻笑,“你也明白这种感受了吧,但这不是我对你的教训,因为我本就没有能力终止它,我的大脑始终处在读取状态。你感觉不到我的读取,因为我的强度超过你的感知极限,可你还做不到,你的读取会迅速被人察觉,那样对读取双方都毫无益处。”
“我年轻的时候滥用读心术是出了名的,于是还没等上任‘源流’,我的读心术就反噬了。从学会读心到反噬,前后不超过一年。”
“从那以后我花了半个世纪的时间去学会和周遭嘈杂的心声共处,‘脊椎’也不像你们想象的那么安静,尤其是对待你身边的人,不受到他们细微的心绪影响几乎是做不到的。”
“至少,你现在可以听到不喜欢的事情就停止读取。屏蔽掉别人的想法,就可以获得自己内心的平静。”
“卿,你准备好接受反噬的结果了么?”
卿还没有准备好承担这个风险。
“那么泽尔冀。”她想到还有一个读心术的例子。
“他和我们不同,他的血统……”张思索了一下,“没有什么能让他反噬。”
“没天理。”卿把脸埋在被子里,“嘤嘤嘤嘤……真没天理。”
“但他永远只能读到感觉,和你的范围差别很大。”张蹭过来摸摸她的被子卷,“但你真正该懂得的不是预防反噬,而是礼貌。”
卿点头。
“你还有时间自己想一想,这次的事情难道不是你咎由自取。”张用温柔的嗓音说着残酷而现实的话,“攻击别人最脆弱的部分,时常反而会激起别人最激烈的反抗。”
张稍稍向她靠近,道:“零的父亲死于一次地震灾害,她在现场。”
地震灾害?零在现场?
卿感觉浑身一栗,她感到张的话暗示了某些隐秘。
她抬头望着张的眼睛向他求解,但张的神色看不出别有用意。
“你也不妨再想一想,你究竟是讨厌零呢,还是讨厌她脱离你控制的感觉。”张说罢伸出指尖在她脑门上轻轻抹了一下,“……你是想去送送她么,好呀,来得及的,她今天下午才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