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熙熙攘攘。
随风飘动的条幅和投影烟花霸占了近空,几乎完全把更上方的悬车区域遮蔽。圣庙前广场和主干道上的色彩浓烈得化不开,风格迥异的音乐混合成使人精神亢奋却毫无美感的嘈杂。伊是穿过新广场沿路到这里来的,之前她最喜欢爬的几栋高楼已经消失了,她熟悉的音容笑貌也都不能再见,游人如织却给她一种难以名状的寂寞感。
完全不一样了,贫民窟的人们何曾这样欢快地逛过庙会,就算前两年的时候、前两场庙会的时候也不是这样子的,好像一瞬间平民和权贵之间的矛盾都化解掉了,伊记忆中从来没有过的繁荣降临长宁。她走着走着愣在广场中心,数不清的虚拟宠物在腿的丛林中穿过,各自奔向自己的主人,各式奇怪的品种让人叫不出名字,有的爬到肩上有的飞在头顶,最不济的也跟在脚边撒欢,还有的刚刚脱离主人自行转悠着……伊仔细去听周围人的话语,才明白这也算社交的一种工具。庙会是个艳遇的好场合,带一只虚拟宠物就能轻易找到同好,一边是被交友信息骚扰的人在关闭定位,一边是为了猎/艳而让自己的宠物四下追逐的主人——这么大的一片林子,总有逮到鸟的机会,更何况今次的庙会上来了一大批城心区不谙世事的年轻人。
一个男人向伊迎面走来时接到了提示挪车的电话:“我开好了自动,你等它一下就挪开了!”他戴上眼镜喊着,喊完又骂起来,“妈的!我以为你要出去,结果你把老子骗出去占了老子的车位?你等着,我查你的车号也要查出你是哪个土鳖……”伊没当心躲开,被他狠狠地撞了一下往道旁踉跄几步,周围还是喧闹的人流,她回头也找不到撞自己的人了。
身旁走过的两个小姑娘正讨论怎么样约会优良血统的城心人,但她们不断和周围人撞款的衣饰却显然多见于在公寓区中下层;一眼就看得出城心人身份的少爷小姐们嫌弃着周围偷/拍他们的“下等人”,却有意无意地使人注意自己的造型;身体残疾的人故意不套机械假肢的仿真皮肤,而在金属支架上面装饰着看起来超炫的挂灯;有人背影看去是白金色头发的埃得家纯血种,转过脸来却是即便整了容,也依旧明显的川族轮廓……
街道干净,天空明亮,处处欢声笑语。
仿佛消灭了反抗军,反而成全人们所要的安宁了。
伊记得三年前刚来到这里的时候,难民营的高犯罪率让人人家门紧闭,城心区的戒备森严,连年节庙会都是圣庙内外分别开办的。她和漠尔言墨等人一拳拳打下来的片面安宁,终究是以暴制暴的产品。贫民窟并不曾有一刻真正的平静,而贫民窟之外的人也对他们敬而远之。伊经常感到自己和漠尔言墨肩并肩站在一条明暗分界线上,她们背靠光明,面向黑暗。
“反抗军只是因为反抗蝎子尾的围剿才这么叫的,这种反抗真的存在意义吗?如果直接招安,加入蝎子尾成为军警或城警,不是更能直接地反抗罪恶吗?”她曾这样问过漠尔言墨。
“那样只能反抗看得见的罪恶。”漠尔言墨的眉心皱出一条竖纹,“只有彻底打破这台固化的机器,才能连同看不见的罪恶一起打破。”
伊转回神来,突然看到路边有人做糖画签子,便灵活地钻过人群去买了一根边嚼边走。
“看得见的与看不见的,总要先差不多解决一个,剩下一个要慢慢地,永无休止地进行下去,对吗言墨。”她望望天,“就算你打破了这台机器,你还不是要建起一架新的机器,新的操作还不够熟练,而等它旧了又会运转不灵,这是没有尽头的抗争啊。”
“言墨,老头子,月姨……一想到将来还要和你们的机器抗争,我就觉得现在的结果没有那么难以承受了呢。”
说完,她叼起糖签子淡淡地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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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场庙会,到圣庙内部祭奠拜神的人比之前少了很多,吉尔西一站在大殿的回廊里就想起那日围剿躲藏在这儿的反抗军,据说头领漠尔言墨就是在圣庙楼顶被号称“人形绞肉机”的埃得长官血腥绞杀的。
“就算不是在圣庙里面杀人,楼顶也有点过分了吧……但是似乎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统军的命令后来也不是活捉了,难道这些人已经没有用了吗?”吉尔西一边在人群中巡视一边想着,“明明‘废墟红莲’还逍遥自在呢。”
他今天没有分到上空巡视的任务,而是便衣安插在群众之间,在自己负责的活动区域小范围走动。圣庙现在比较空,又有手环装置监控周围的环境,他的神经绷得不是太紧,绕着巫族三身神像和历代源流塑像走了两圈之后,他就走到了私人祭奠的地方。三年前吉尔西并不在长宁,年节来拜神也都被圣庙主殿的景象震撼着,从没关注过这个位置。来了以后倒是见了几次,这处祭坛上到处摆的是瘟疫中死难者的照片或名字字条,明明开放了网络祭奠,还是有相当多的人亲自到圣庙来祭拜。吉尔西的父母死在瘟疫爆发之前,这不是他不把父母摆在这里的理由。事实上吉尔西笃信的脉原最出名论调之一,说的便是:精神虽不依赖肉体存在且永生不灭,但只有灵肉合一才称之为其人。于是告慰在天之灵什么的,显得就不那么必要了。
忽然吉尔西在那么多照片中发现了一个特别的人,他先是条件反射地回避,然而还是扭头看了第二眼。
沐尔月。
为什么会有人在这里供奉她?她还有家人吗?她还有没被抓起来的朋友吗?
难道伊来过这里?
吉尔西顿时警觉起来,但是这一次的回眸使他蓦然对那个死于乱枪之下的女人产生了无尽的恻隐之心。他鼓起勇气去看着那副照片,但无论照片上的人像多么正常,他还是只能想起守城之战最后他端起却没扣下扳机的枪,以及那门打开之后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
他没有开枪。整场守城战中他所在的战队一直在埋伏,他作为前锋一员得令突入,可直到最后一刻破门围剿,他端枪的手却发抖了。
探测器扫出门背后的轮廓,让他的记忆回到了幼年。
这张照片不能摆在这里,不能让人们怀念一个暴民,这是上面下达的不成文的命令,所有与反抗军相关的东西无论在哪都必须撤下销毁。吉尔西趁人不备探身去捏起照片揣进衣袋,正准备一走了之时,身边一名妇女扯住了他。
“你为什么拿走月老师的照片呀?你什么人?”女人的高嗓门儿喊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吉尔西不想和她纠缠,立刻将证件展示给她:“抱歉这位女士,我是城警,我们规定严查公开追念暴民的行为,所以这张照片我必须收回,请您谅解。”
“城警怎么啦?老规矩是谁都可以在圣庙祭奠随便谁,你没有资格把照片拿走!”
“对啊这个祭坛就是供谁的像都可以,世俗职位怎么来插手圣庙啦?”
“神官都没有管,你们管得也太宽了吧?”
“人都死了还算什么暴民,怀念谁是我们的自由!”
周围人七嘴八舌地围了上来,有的人试图把他从祭坛前推开,又拉扯他让他交出照片。更有的人对着他打开了转换器的拍照功能,吉尔西避免和他们产生肢体冲突并尽力躲开镜头,但是情绪激动的人们仍对他推搡不停。
圣庙内小范围的骚动引起了神职人员和周围其他城警的注意,漓尔琳进来的时候正看见这些人都往私人祭坛的方向走,总觉得哪里奇怪,她本想躲远一些,但那群人中出现了吉尔西的身影。
“我理解大家的心情,但我要履行职责,请各位冷静。”吉尔西一边安抚群众一边找时机给队友通话,“喂,你们在周围稳定局面,不要暴露身份,这个时候城警出现的越多越容易闹大,最好也别让神官靠近,我正远离祭坛,万一事态失去控制你们再……”
“怎么回事啊!”人群中突然响起女孩子清透的声音,喊得不少人都愣住了。吉尔西赶忙停止通话,回头一看却惊出一身鸡皮疙瘩:“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