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的夜晚冰凉,映照人的心底也是一片冰凉。原随云盖上厚厚的被褥和衣而卧,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与白泽的约定是让无花和楚留香反目成仇,然而照如今的情形,实现的希望已然不大了。无花是个足够骄傲的人,即便知道自己是被设计了,也不会容许自身去做出任何挽回的举动,而楚留香则不然。香帅一直是个聪明且重情义的人物,何况还有两人之间还有斩不断的联系。
南宫灵。
丐帮明火堂堂主,前任帮主任慈义子,下一任帮主的唯一人选。为人稍嫌冲动,心软轻信,太过重情。然而这样一个本不被自己放在眼里的人物,却在江湖因无花那足以无声无息致人死亡的天一神水而风声鹤唳之际,辞去了丐帮职务,与楚留香一道往大漠来了。
急流勇退……原是他小瞧了天下英豪。
香帅的至交好友、无花的亲生兄弟。只要有南宫灵在,昔日好友无花和楚留香就绝不会成为不死不休的仇人。
湛蓝如洗的天空,一望无际的原野,还有那巍峨的高山激荡的水流……思及月前曾见过的风景,原随云抬起只手盖在眼前,莫名惆怅。没有任何可以胁迫白泽的方法,以后,怕是就再也瞧不见了吧。
他本来是个一直瞧不见的瞎子,虽然一直在找寻复明的方法,自身却没有抱多少希望,可如今……得到之后再失去,岂非更为残忍?
苍白的五指渐渐攥起,仿佛是在忍受种无形的痛苦,然后就有另一个温度覆盖了上来,给这冰凉的夜带来一丝慰藉,无奈的声音轻轻叹息:“为什么人类总是习惯往最坏的方向去想呢?”
原随云有些不解:“白泽?”笑意逐渐蔓延,他顿了顿,仿佛意识到什么般道:“被无花赶出来了?”
屋子里的摆设都很素雅,没有锦绣,没有古玩,墙壁上也没有丹青画卷,木质的家具纹理都是极细腻的,简洁明净。这原是为一个人准备的客房,但也许是为了某种目的,床很宽大,足以容纳两三个成年男子。白泽索性躺进了被窝里与原随云靠在一处,语声带笑:“这种时候你不是应该讨好我吗,阿云?”
笑容不变地接受了这奇异的称呼,原随云柔声道:“无花大师的地位,自然是旁的人比不上的。”身旁的躯体散发着不可忽视的温暖,在这沁凉的夜里如此诱人,诱人飞蛾扑火。妖族本就有种不同寻常的魅惑之力,这本是任何人都无法及得上的。
但这样换不回真心。
一个人的心,只有用心才能换取。
原随云已察觉白泽对无花的不同,然而即便是他自己,也无法理清这种感情,更加不知如何界定、如何对待。
星光时隐时现,山谷中的林立的怪石在窗上打下暗影,形状狰狞,如同夜出的鬼怪。两个人并肩躺在床上,静谧的空气中有细微的沙尘翻涌,就连呼吸也清晰可闻。
良久,白泽喃喃道:“你若是这时候来讨好我,我说不定会瞧不起你,但是这时候如果表现地不将事情放在心上,反而会让我更有兴趣……这就是人类说的欲擒故纵?”
原随云:“……”
白泽翻身撑在身旁人上方,细细观察他的神色,若有所思地抚过他的脸颊,耳语道:“明早,你就会收到我的礼物了,随云。”
“你……”少年还想说什么,意识却已一片朦胧。
翌日。
原随云醒来的时候,曙色已浸染大地。他有些迷糊地躺在床上,目光没有焦距地透过窗棂,望向灰白的天际。没有雀鸟啼鸣,没有木叶遮蔽骄阳,沙漠的白日很快显露出残酷的面目,映照天地一片金黄。
“吱呀”丁枫端着盆水推门进来,轻轻唤:“公子,该起身了。”
一切和往常似乎也没什么不同,直到原随云微有些迟疑道:“丁枫,你今天穿的……是不是黑色?”
丁枫回话:“这儿风沙太大,最近去定做了几件深色的……”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般睁大了眼,神情中是种清晰可见的紧张和期盼:“公子,你能瞧见了!”
青衣少年的神态还是那样安详,眸子里却充斥着种藏不住的喜悦神采,点了点头。
一个做了多年瞎子的人复明,就如同得了绝症的人突然恢复了健康,非但让人不可思议,还会让人忌惮。
因此在学会藏好眼底的情绪前,原随云本已不打算出门了。
猫咪立在窗上的时候,正瞧见少庄主久久凝视着铜镜里的容颜,不言不动。
这是张少年的脸,斯文而秀气,长得三分像父亲,五分像早逝的母亲,是种江南水乡独有的宁静和柔和,青石路杏花雨的恬淡和缠绵,叫人一见之下便心生好感。
但这张脸对它的主人来说,却是陌生的。
一双手托起他的脸庞,带着些揶揄的意味道:“怎么,被自己迷住了?”
唇角勾起动人的弧度,笑容依然那样温柔而亲切,却带着种如释重负的真实,原随云轻轻呢喃:“谢谢,阿泽。”
白泽低低笑道:“大恩不言谢。何况,你说不定会后悔的。”
石观音去了龟兹国扮演柔弱多病的王妃,没了这个最强大的敌人,白泽到底是成功地把少庄主拖出了门。
在屋里尚且不觉,来到外间,原随云才察觉到自己可以看见的东西显然多了不少。
山谷中的男人本是稀少,而如今,短短时间他们俩擦肩而过的男子,就已有三五个,这些男人面容刻板呆滞,眸子里一片令人惋惜的混沌,惋惜于这几个男子即便衣衫褴褛也无法掩饰的俊美的面貌。
“可怜江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些人悄无声息的死在远离人潮的荒漠中,但必定还是许多女子在偷偷恋慕着他们。
原随云默然半晌,面无表情道:“那是……鬼?”
白泽心情大好,笑眯眯道:“常人想瞧见,只怕也是瞧不见的。”
原随云:“……”
手不释卷。
在荒凉的大漠之中,除了研读书籍,似乎也没有别的方式可以排遣寂寞。
无花倚在窗边,一手翻阅书卷,另一只手习惯性地往膝上抚去,却没有碰到想象中柔软的皮毛。
他微微皱起了眉,突然有种失落蔓延。
无忧之事,他早已学会看淡。妙僧脱离少林是注定的结局,能够在不对莆田少林寺造成更大的损伤前离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让人无法不去在意的是,让他身败名裂的经过,甚至都是白泽策划好的,而自己事先竟然是完全不知情的。
白泽与他,光是寿命就天差地远,何况妖族存活太久,即便自视甚高如无花,也弄不清楚白泽究竟在想什么。
也许用人类的思维去揣测活了不知道多久的妖,本就是种愚蠢可笑的事情。
恍若一阵风过,门扉被轻轻叩响。
红衣少女放下食材,仔细打量着无花。
无花放下书卷,唇角含笑:“红姑娘来此,不知有何要事?”
他身上穿着一袭洗的发白的僧袍,脚下蹬着双洗的发白的布鞋,别无他物,从柔和的眉眼到洁净的衣着,都是如斯清爽明澈,风沙不染,人心也不染。
一个少女很难不对这样的少年产生好感。
可惜如今站在这里的不是长孙红,而是夺舍了长孙红身体的花精绛红。
红衣少女露出个别有深意的笑容,眸色幽深沉郁,告诫般道:“大公子,你是时候戒了我了。”
罂粟最大的魅力,便是让人欲罢不能。
无花思及此,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已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