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燥的山谷中本不该有雾,清泉旁的雾气却是神秘而飘渺的,隐隐环绕着整个石屋,叫人瞧不起内里的景象。
违背自然引发天地异象,原是妖族的拿手好戏。旱魃出则赤地千里,计蒙出则风雨不歇,既然拥有远超于人类的力量,又何必为了区区人类压抑本性?就仿佛人类之中的本领高强或是地位出众者,一样不把庸碌众生的苦楚放在眼里,为所欲为,高高在上。
茫茫的雾气翻腾变幻,一缕艳红在其中渐渐显现,长裙曳地的女子屈膝跪坐在地上,姿态如同水墨画中走出的娴静仕女。火红本是种热烈的色泽,却被她演化成种沉淀的宁静,红衣女子垂目,恭敬道:“绛红见过前辈。”
白泽将赤-裸着的主人固定在青石和自身之间,一丝不苟地擦洗怀中人的身体,漫不经心的语调中含着种藏不住的慵懒恣意:“嗯?”
绛红的态度愈发顺从,她躬下身体,长长的发流苏一般披散在地面上,有些忐忑道:“晚辈有一事相求。”妖族崇尚力量,而心思灵巧的罂粟花精已从这陌生的同类身上察觉到种深不可测。
作为无法离开本体的花精,绛红从来只有独自在这荒漠深深的山谷中流连,她的所见所思,都被限于这方寸天地,限于石观音和她的女弟子们、还有她的男人们。
远古时期,路边随意的一朵小花都可生出神智,而至如今,花精这一存在是何等稀少,稀少到白泽也不免来了兴趣。他凝神瞧去,视野中便可清晰地描摹出女子娇弱的脸庞和瀑布般的长发——并不是纯正的黑色,而是深红近黑,其上缭绕的丝丝黑色气息如此沉郁而绝望。
白泽若有所思道:“我听说东瀛最美的樱花,正是因为树下的尸体化作养分,才开得美丽无匹。”石观音心思狠毒,山谷中死去的人当然不会被好好装殓下葬,而是直接埋葬在罂粟花海之下。充满执着和强烈怨气的魂魄,是滋生灵智乃至法力的绝佳材料,然而如此催生而出的花精,周身萦绕邪气,成就也仅止于此。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她将与这片土地永久地束缚在一起。生命无尽,束缚也无尽。
自由与生存,在天平的两端不能调和。红衣女子的语声柔软,其下却蕴藏铁石般的决心,慎重道:“还请前辈不要阻拦。”
世事轮转,不过如此而已。妖族从来都是损人不利己的生物,即便瞧上去再纯良再无害,下地狱时是必然要找好些个伴儿的。白泽这样想着,一边递过无花的衣服,紧接着想要帮主人穿衣的手却被一把打开,小和尚瞧着他,眉头深锁,欲言又止,那副模样配合泛着些粉的身子,倒是诱人得紧。
白泽久久地凝视着无花,忽然笑了起来,如同二月春风吹过柳枝,语声也是柔和的,柔和地一如清晨木叶上的露珠,幽幽道:“石观音的弟子里有一个颇为受宠的,名字也是红呢。”
绛红语声中带上种笑意,显然已明了白泽的意思,她躬身行礼,轻快道:“晚辈告退。”
一缕艳红消散于茫茫白雾中,也不知是真,还是幻?这世间,究竟有多少人类所不知的存在?天空无垠无际,星子淡淡闪烁,光芒传自亘古,亘古早已消亡。
无花整理好了衣襟,忍不住将询问的眼神投向白泽。
迎着他的视线,白泽轻笑,笑容铺展开来如同月下昙花,前所未有的柔和与庄重,仿佛带着种宿命的不可抗拒,星光如鹅毛般纷纷扬扬洒落在他的身上,使得他突然多了种说不出的吸引力。
毫无遮盖的身体从阴影处渐渐显现,每一处都仿佛是技艺冠绝世间的巧匠精雕细琢,看似单薄的身形下蕴含着倾世的力量,仿佛不言不动的雄浑山脉,地底却深藏着足以摧毁万物的火热岩浆。这具躯体如此完美,一举手一投足好似都连接天地运转,无花首次体会到原随云最初的感觉,眼前这个少年仿佛就是“道”的化身。
佛道殊途,殊途岂能同归?而今,即便穿着僧衣,他也早已不再是个和尚了。无花有些自嘲地想着,轻笑出声。星光映照下,只见他目若朗星,唇红齿白,面目姣好如同少女,而神情之温文,风采之潇洒,却又非世上任何女子所能比拟。他全身上下,看来一尘不染,竟似方自九天之上垂云而下,纵令唐僧在世,玄奘复生,只怕也不过如此。
白泽的眼睛亮了亮,忍不住上前将主人拥住怀中,细细嗅闻他的味道。无花不自在地挣了挣,便也随他去了。
大漠的夜如此荒芜而沉寂,让人心底一片冰凉,陪伴的自己的妖族的身体却一如既往地温暖,温暖如同漂泊的旅人停靠偎依的港湾,无花轻轻叹息,也缓缓抬起双臂,拥住了眼前人。
——不如怜取眼前人。
半晌,无花轻轻挣脱开来,迟疑道:“绛红……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白泽眉眼弯弯,话锋一转道:“从今日起,她便是长孙红。”夺舍本是邪路,这世上却已没有能够克制妖族的力量了——除了冥冥之中的天道。
长孙红本是石观音的棋子,如今握着这颗棋子的人却是白泽。下棋的人运筹帷幄,以为一切皆是了然于胸,她又如何得知,自己是不是另一盘棋的棋子?
无花一时失语。
这个夜晚似乎注定是不平静的。夜凉如水,冷风如水般流淌,温雅悦耳的少年声音在风中萦绕:“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不着寸缕的少年扬了扬手,雾气便散去如同消退的潮水,现出其后的青衣少年来。原随云的衣料还是那样华贵而不过火,脸上带着种安详的神色,他笑得很真诚,一双眼睛却是空虚、寂寞而萧索的。
无花下意识地挡在了白泽身前,皱眉道:“猫妖?”
原随云:“……”
狼狈逃出莆田少林寺的那一个夜晚,无花在后山的树林之中找回了丢失的猫咪,彼时白泽少年被一群着装大胆、形貌i丽的“人”包围在中心,无花理所当然地以为那些都是附近的猫儿。
武功高强的人记忆力多半是不错的,何况当时后山中一群化作人形的猫之中除白泽外只有两“人”穿着保守的广袖长衫,无花即便匆匆一瞥,也已记下了他们的模样。
——原随云就是其中一只。
清亮的笑意在空气中回荡,白泽坐在光滑的青石上慢腾腾地穿好衣服,自觉笑够了,才从容起身道:“这位是原公子仙乡关中,正是无争山庄少庄主,主人想必也是认得的。”
无花动容道:“关中原家?”
原随云道:“敝姓原,草字随云。原来如此的原。”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原少庄主文武双全、才高八斗,但完美的事物总有缺憾,原随云人才如此出众,长得如此英秀,出身更是在武林第一世家,正是天之骄子,这一生本已无憾。但老天爷却让他成了个瞎子。
这和无花的境遇何其相似?
天女散花,维摩不染。妙僧无花,本是清风朗月般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物,偏偏有个如此不堪的母亲,让他坠入泥沼,越是挣扎越是深陷,不得解脱。
这样的两个人,骤然相见,本应产生些惺惺相惜之意的,无花的神情却愈来愈冷,如同高原上厚厚的冰层,叫人瞧上一眼,便从心底开始冻结。他睫毛止不住颤抖,声音却淡漠得宛若烟尘,叹息道:“无忧师弟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