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跟随着引路的和尚走进了屋内, 叶千盈的大脑还是一片恍惚。
僧舍规格都是一样寒素, 屋子漆白, 屋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靠墙的原色木柜、一桌一椅,两个蒲团而已。
一个光头僧袍、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即使秃了头, 也无法掩饰一身理工气息的的和尚,正在蒲团上打坐.见师兄带着人进来了,他便站起身来,对叶千盈和秦海丰合什一礼。
“施主。”
原本放在和尚膝盖上的杂志滑落到了地上, 叶千盈偷眼一瞄——草,是《nature physics》。
秦海丰也不和这位刘子庄……呃, 释空师父客气,他帮叶千盈拉开屋里的凳子, 自己则在床上坐下:“子庄哥,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年轻和尚平静地说:“其他都好,只是我一看杂志, 发现他们居然还在六维共场论的外尔反常上纠缠。我实在接受不了,觉得他们脑子里都有泡。”
说完这话, 他单掌立于胸前,喃喃念了声佛:“我犯嗔戒了。”
叶千盈:“……”
卧槽,她听明白了,这哥们儿原来是研究量子物理的!
秦海丰给他们两人介绍彼此。
他先是对叶千盈介绍:“这位是你刘子庄师兄,以前是咱们b大物理系的,现在出家以后, 法号……”
和尚平静地回答道:“释空。”
“对,释空。师妹你叫他师兄还是师父都可……”说到这里,秦海丰猛然一顿:“等等,你简直居心险恶啊!这么一操作,我们瞬间差了你一辈啊!”
释空和尚口宣佛号:“阿弥陀佛,秦施主要擦亮心眼。施主的心里有什么,看见的就像什么。”
秦海丰没好气地骂了一声,又反把叶千盈介绍给释空和尚。
“这个是咱们学校的叶千盈师妹,数学系的,和你一样,是高中竞赛考进来的。”
释空和尚对叶千盈微微一礼:“叶施主。”
叶千盈顿时感觉手脚无论往哪里放都别扭。
释空和尚给两位施主一人倒了一杯水——凉白开,反正不是茶,你见过几个理工男喜欢喝茶——自己又去隔壁借了一张凳子搬回来。
三人纷纷落座以后,释空和尚才淡淡道:“你这一次带叶施主前来的缘因,之前在朋友留言板上,我已经看到消息了。”
他的眼神转向叶千盈,对她以目示意:“施主需要小波变换的数据,是不是要验证浮动芯杆纵向振动传输矩阵的设计有没有出问题?你的论文呢,拿来给我看看。”
叶千盈:“……”
她一言不发地上交了这次出门时特意带上的研究材料,感觉此时,自己的魂灵正在半空上悠悠的飘。
这一块的领域勉强来说是属于力学和机械学,和量子力学完全不是一个方向,然而这位师兄却能轻松地把这个绕口的称呼说出来,看来也不是什么一般人。
释空和尚唰唰唰地翻着叶千盈的研究草图和论证材料,看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点头:“看起来还行。”
“不过这方面,我不是专业的,我给施主你找个专业的来吧。”
说完,他就拎着叶千盈的数据出了门。
叶千盈心怀敬畏地目送着和尚闪闪发光的背影,悄悄问秦海丰道:“秦师兄……这是怎么回事啊?”
为什么会落发,为什么会剃秃头,又为什么会出家了啊?!
难道这就是学物理的最终宿命,既然头发已经掉光,那干脆出家算了?
“这是我师兄,当年考了华科院的硕士,后来在普林斯顿大学读了博。”秦海丰语气沉重地说道:“再后来,他因为velinder熵引力的观点与主流学术界不和愤然出家,有时候他看杂志的时候会骂娘,你忍一忍,当没听到就好了。”
叶千盈:“……”
“他现在的主要目标是用量子物理解释佛法。”说到这里,秦海丰的语气变得十分匪夷所思,显然也是搞不清楚这两者之间的关系。
“总之,不是有个说法叫‘科学的尽头是神学’吗?我其实是不相信这种说法的,但既然他们这么认为,那师妹你就尊重一下宗教信仰吧。”
叶千盈缓缓点了点头,心想,就凭这位释空师兄能一口道破浮动芯杆纵向振动传输矩阵来,她就会相当尊重——尊重他背后的科学。
“秦施主,你又在背后说我。”释空和尚的声音平静地从门外传来:“用量子物理解释佛学怎么了,释得师弟最近还在用区块链解释佛学呢。”
叶千盈:“……”
对不起,不是她智商低,而是她是真的不懂啊!
眼看释空又领着另一个和尚进了屋,秦海丰主动跟叶千盈介绍。
“这位是帝都航空航天大学的郑启然师兄,法号……”
“释了,贫僧法号释了。”
同样也是秃头,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释了显然就没有释空那么咬文嚼字。他落落大方地对叶千盈一点头,自我介绍做得非常爽快。
“念了七年博士,导师始终卡着我不给过,眼看就要毕不了业,我干脆落发为僧,剃了三千烦恼丝,到寺庙里躲躲清静——这位就是b大的叶千盈师妹吧,师妹研究哪儿有问题,拿给我看看就行。”
叶千盈:“……”
这个……
怎么说呢,比起释空那个理由,释了和尚这个出家理由显然要更容易接受一点。
释空那个关于velinder熵引力的原因……感觉他不太像落发为僧,比较像落草为寇。
释了和尚拿起叶千盈的研究开始细看,确实如释空所说,他是“专业的”,对着叶千盈的论文读了一会儿,他就开始“哦”、“哦哦”和“哦哦哦”地给出反应。
“师妹研究的很明白啊,以后是想走军工吗?”
不等叶千盈回答,释了就淡定地掏出手机:“我在实验室有熟人,我替师妹你联系一下吧。”
这位身着土黄色僧袍的肄业博士,非常自然地打了个电话出去:
“孟施主,我是你郑师弟啊。有个b大的学妹想借实验室,你这周末有没有空?有空?那好,我就让师妹周末过去了。行,改天你过来,我在寺里给你腌了五十斤豆干,你直接过来取就行。”
说罢,他对着叶千盈轻轻松松地一点头:“师妹周末过去吧,我把他联系方式给你,到时候你们再联系。”
叶千盈:“谢谢……呃,师兄。”
“没事。”释了和尚一点都不介意:“我再给师妹你看看论文吧。”
他一边看一遍和叶千盈絮絮叨叨:“其实我在寺里也挺寂寞,寺里8个学it的,6个研究生命科学的,学物理的本来就不多,还分了四个方向。我平时也就能和释空谈得来一点,很久没遇上师妹你这么对口的了。”
叶千盈:“……”
尽管知道有些逾越,但她还是忍不住要问:“8个学it和6个研究生命科学的……是怎么回事?”
释了很是不以为意地回答道:“哦,学it的多半都是钱挣够了,他们在一线加班加得实在受不了了,所以来佛寺里修身养性几年。”
“生命科学那几个恰好相反,实在穷得过不下去了,工资还不如来寺里上班。毕竟在得到佛协会认证以后就有编制了,此外还有五险一金,挺好。”
叶千盈:“……”
这两个理由也……未免太真实了叭!
释了和尚一边和叶千盈聊着天,一边熟门熟路地从释空的柜子里翻出了草稿纸,开始做几处关键数据的验算,他反复在一个节点上盘亘了半天,突然开口叫了叶千盈一声。
“师妹,你看看,这个振动奇数阶这么改是不是更好?”
“诶?”
叶千盈凑过去看了看,发现释了说得对啊!
要是用这种方法……唔,她顺便再改动注射筒壁厚度,进而影响纵向振动有限元的计算模型……
对了!图纸上虽然大半残缺,但是有一段的数据非常奇特,叶千盈换了好几种方式都没能对上号。
但如果从振动奇数阶这个小点入手,大刀阔斧地往里面改……
叶千盈有思路了!
“我知道了!我想通了!谢谢师兄!”
“不用客气,师妹。”释了指了指自己光秃秃的脑袋,非常自如地说:“不过根据我的经验,师妹你最好一直钻牛角尖,千万别突然想通。”
毕竟,想通的结果就是看破红尘,进而就是秃啊。
看看外面的天色,两位和尚都起身送秦海丰和叶千盈。
叶千盈问释了,如果要在论文上给他加一个第三作者的名字,大概怎么加比较合适?
她是写“释了”啊,还是写“郑启然”啊?
释了沉思了一下,说道:“我已经不需要红尘中的名誉了,师妹要真想谢我,可以把‘释了法师’的名字加到致谢名单上。”
这当然。
就是这个致谢不太常规,审稿的编辑可能会有一瞬间怀疑人生。
在从寺庙里离开的时候,叶千盈想想自己接下来要大改一通的图纸,不但不以此为累,而且还高高兴兴地跳了几下。
高级品!8%的概率!
她知道要怎么下手啦!从此就有经验啦!
和尚们真是佛法高深,她下回有问题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