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苗越烧越猛。
柴堆慢慢往下塌陷。
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不断响起,仿佛正在演奏一场悲越的赞歌。
随着时间推移,火势越来越弱,这场悲越的赞歌也渐渐变成凄苍的哀曲。
余音袅袅,终斯于绝,在晨曦悄然来临时,最终只留下一地的灰烬,任风舒卷吹散。
晨曦之中,文基跪坐在一堆灰烬前,一语不发,如呆似傻。
直到旭日东升,才在燕灵的劝解下,决定关闭谭家木行,返回谭家庄。
收拾了胡三遗留的木箱,文基提起那串熟悉的木行钥匙,留恋不舍地巡看了谭家木行的各处厢房和作坊,并一一锁上了锁。
最后才走出院门,将院门徐徐关闭,慢慢锁上。
锁上院门的刹那,泪珠又一次扑簌簌滚落,他依稀感觉到三伯还在院内,从此却阴阳两隔,昔日温馨时光皆化为梦幻泡影。
胡三化鬼守业,怎不叫人戚然动容!
旭日初升,晓风吹寒。
草树烟迷,恍若梦境。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辘辘响起,渐渐驰离了这座令人心碎梦断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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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程途中,文基任由马车缓行,马蹄哒哒起落,十分悦耳动听。
但文基无心聆听这美妙的马蹄声,只希望马车尽量行慢些,行慢些,再行慢些……
因为他还未从悲伤中抽离出来,更不知回到谭府,如何向父亲公映禀报胡三自刎之事。
燕灵坐在车篷内,也是满面忧戚, 一声不吭。
其实此刻她的内心暗涛汹涌,一时想到昨日胡三自刎的光景,一时又想到去年周夫人自刎的光景,二人都是为了谭府和他人而选择牺牲自己的性命,如此舍己为人的行止怎不叫人伤感万分和肃然起敬?
当想到胡三的遗书有关嘱咐她和文基早生贵子时,燕灵内心就更加纠结苦闷:“三伯临死前尚如此念念不忘此事,可想老爷是多么希望能够早得孙子,可是自己还盼着修道成仙,与文基作天长地久的夫妻呢。如果要生小宝,那么必将沦为凡人,将来某日也必将与文基永远离别,这叫自己又怎么愿意接受呢?”
燕灵越想得多,就越感觉害怕,好像婆婆和三伯正在眼前指责她自私一样,不禁下意识地将坐在身旁的小化搂抱在怀里,借以慰籍不安的内心,一任马车颠簸缓行。
直到午后时分,马车才返回谭府。
文基在门楼前停驻马车,跳身下来,燕灵和小化也从车后陆续下了车。
门仆阿福早已迎接过来,准备拉走马车。
大家见了礼,又寒暄两句,文基便将马车交给了阿福,并请他将车上的木箱转交管家刘二,而后同燕灵小化进入府中来见老爷公映。
片刻,三人来到公映卧室前,正见小雨将药罐子里的药渣慢慢倾倒在杜鹃景盆里当肥施,文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父亲每日都在吃药,不知这病几时才能痊愈?
小雨听见脚步声,抬眼一看,原来是文基燕灵回府了,连忙放下手中药罐子,上前来见礼:“大公子,少夫人,你们这才去了一日,就这么快回来了啊?”
“嗯。”文基心情沉重地点点头道,“老爷现在午睡了吗?”
“还没有呢。”小雨略显欢欣道,“大公子回来以后,老爷心情就好了许多,这会儿正靠在床上认真观看《论语》,估计是想给将来的孙子孙女起个好听的名字。”
闻说此话,文基心情愈加沉重起来:父亲此时心情甚好,不知该不该禀报三伯自刎之事。
而燕灵则不由自主地低下了脑袋,跼蹐不安地暗捏裙边。
小雨自是故意旁敲侧击的,戏谑道:“看把你两个紧张的,我只随口一说呢,这要不要孙子孙女还不是你俩的事。你们稍等一下,我这就进屋禀报老爷。”自去卧室内向公映禀报。
须臾,小雨复走出来,请文基燕灵进入了卧室,小化自然跟随而入。
此刻公映正躺靠在床上观看《论语》,显然心情很是放松。
见文基燕灵进来,他遂将《论语》轻放在床边,略微抽高身子,靠住床背道:“基儿,这么快就回来了啊,事情都办妥了吗?”
“禀父亲:事情都办妥了,只是……”文基躬身站在床前,接下来不知如何开口。
“只是什么?”
“只是……只是孩儿来去甚急,没有去外祖的墓前敬上一炷香。”
“此事你不必纠结,日后你有的是时间。”
“是,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梅叔不愿接受赠银来管理望城岗土地庙事务,无论如何他还是希望我谭家来继续管理。”
“嗯,你梅叔为人忠厚老实,不愿窃取我谭家种下的善根,这多少也在为父的意料之中,此事就暂时放下缓一缓吧,主要的还是木行之事,你和你三伯是怎么处理的?”
“这……这……”
“基儿,你今日说话怎么总是躲躲闪闪的,是不是木行售价不好?”
“不…不是。”
“哪你躲闪个什么?在这节骨眼上,只要木行能售卖出去就好,价钱低一点也是无妨。”
“不是木行的事,而是…而是…而是有关三伯的事。”文基佯装镇定,但声音已然哽咽起来。
公映甚是诧异,更觉不妙:“你说话哽咽什么?你三伯发生什么事了?”
“父亲……”文基突然一声悲唤,双膝噗通跪地,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悲痛,泪珠便如涌泉般滚落下来,“三伯——三伯已经去世了。”
公映脸色骤然大变,颤抖着声音:“基儿,你说…什么?你三伯…去世了?!”
“是,孩儿……孩儿这里有三伯的一封遗书。”文基含泪取出胡三的遗书。
文基本想隐瞒胡三自刎的事情,回途之中也绞尽脑汁,可惜依然没有想到行之有效的办法,此时见公映心情甚好,更不忍心让他老人家遭受痛苦的打击。
但他心里最终明白,此事瞒得过初一,却瞒不过十五,敷衍下去总是不行的。
而且自己过不了两日又要离家,去救亡母“魂魄”,这一离家又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因此犹豫再三,决定如实禀报,遂双手捧着胡三的遗书,慢慢呈献在床前。
公映岂肯相信胡三去世?!
然而遗书就在眼前!!
他颤抖着双手接过遗书,慢慢打开来,仔细观看,越往右行观看,双手越抖得厉害,几乎都捏不住遗书,脸色也变得越来越苍白。
当看见胡三遗书说愿化小鬼替鳌祥守住木行时,公映不禁悲惨大叫:“三伯啊,你为何要这样啊……真是痛煞愚弟了也!”
上身犹如猛遭雷击,陡然往床边一趴,呕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溅得满地殷红,手中的遗书慢悠悠地飘落在血泊之中。
“父亲?!”
“父亲!”
“老爷?!老爷……”
文基燕灵和小雨小化吓得惊慌不迭,手脚大乱,纷纷上来扶起公映。
公映嘴角挂血,急促喘息,缓缓仰靠在床头。
暂缓两息,他猛然挺起身来,攥紧拳头,仰首惨呼:“老天爷啊,我谭门究竟造了什么孽啊!你要来如此惩罚我们?!你当真是想让我谭门断子绝孙,家破人亡吗?!!”
惨呼声落,复往后倒,一道鲜血顺着左嘴角慢慢溢出。
文基和燕灵慌又来扶。
公映却忽然怒瞪双眼,抬手猛然拂开二人:“滚!滚……”
“父亲?父亲!父亲……”文基燕灵都傻了眼。
“滚!滚!!滚滚滚……”公映仿佛发了疯。
“大公子,少夫人,老爷生气了,你们快走吧。”小雨见状,一边泣求,一边推搡二人。
文基闻说,心如刀割,泪如雨下。
万万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状况,更不知哪里得罪了父亲。
但见父亲如此恨极自己和燕灵的样子,也知道此时留下来于事无补,反而会更加增添父亲的悲伤和愤怒!
于是他拉住燕灵,悲伤道:“灵儿,我们先走,不要再刺激父亲,等父亲平了气,我们再来请罪。”
燕灵早就被吓傻,木木讷讷泥塑一样,任凭文基牵离了公映的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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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映与胡三本是主仆关系,但却情同手足。
这二十余年来,谭府家业兴旺,多有依仗胡三。
如今公映在贤妻亡,次子夭,卧病在床,家业濒危之际,正需要胡三这位兄长来支撑一下大局,渡过眼前难关。
不料他竟然弃世而去,无论在情感的依眷上,还是在家业的考虑上,都给公映造成绝望的打击。
而此前公映已经被燕灵气得卧病不起,此时又遭受这样绝望的打击,譬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他顿时陷入崩溃的边缘,举止大有失常。
庆幸有一个小雨体贴入微地侍奉多年,且又懂点医术,经过许久细心抚慰,公映这才慢慢恢复神志,渐而昏昏睡去。
小雨自不敢即刻清扫血迹,也不敢使唤其他丫鬟,怕惊动公映安睡养息,只有默默伤心的服侍在床边,以防不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