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文基答道,“现在战乱来临,木行也将倒闭,家中大宗经济来源自此断绝,往后很难继续维持望城岗土地庙的供奉和粥米施舍,父亲准备将它全部转交在梅叔手上。”
“这话说的也是啊。”胡三明白过来,眼里流露出死灰般的失望,“那——你们就快去吧。”
“是,请三伯暂歇,待文基回来后再与三伯细谈。”
文基说过,吩咐小化留下,暂时照理胡三。
他则与燕灵出了谭家木行,一路驱车赶到城西望城岗,与梅让见了面。
文基转达了公映之意,并送纹银五十两,叫梅让置办一点田地,从此由他亲自着手土地庙的事务。
梅让为人忠厚老实,死都不肯收下五十两纹银置办田地,还是希望谭府亲自打理此处。
最后文基无可奈何,只得收回纹银,给土地庙供了钱,敬了香,一路驱车返程。
马车回到谭家木行时,天色将近黄昏。
远处斜阳,近处草树,无端平添了几分迷离。
而在院门前,小化正在翘首张望,神色显得十分惶恐和无助。
忽见文基回来,她突然哭喊着跑上前来:“大公子!少夫人!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文基见状,大吃一惊,急忙跳下马车:“小化!你怎么了,你哭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三伯他……三伯他……”小化哭哭啼啼,哽咽难语。
“三伯他怎么了?!”文基感觉不妙。
“三伯他…他死了,床上有…有…有好多好多血……”
啊?!!文基顿如五雷轰顶,惊得面色惨变,来不及多问,拔步直奔院内。
当奔入胡三卧房里时,眼前的一幕霎地震惊了文基。
只见胡三蜷卧在床上,鲜血染红了衣襟和被褥,床边也溅了许多鲜血,一把沾血的单刀落在床下,竟是已经自刎多时了。
“三伯!!三伯啊——”文基发声惨呼,扑跪在床前,嚎啕大哭。
燕灵早将马车拉入院内,同小化随后赶来,目睹惨状,也与文基一起跪在床前大哭不止。
哭有多时,三人才停了哭,收了泪。
文基怆然道:“灵儿,你和小化守在此处,我去城里请人来料理三伯后事。”
“大公子,你慢走,三伯临死前曾写了一封书信,叫我把它交给大公子。”小化想起胡三的嘱咐,一边哽咽地说着,一边去书桌旁拿过来一封遗书交给了文基。
文基接过遗书,打开来看,才看过两行,泪珠又扑簌簌滚落下来。
但见那遗书上的内容写道:
“文基贤侄:
见此书时,三伯已去,万望节哀。
三伯此生能遇你祖鳌祥公、你父公映公,早已经心满意足也。
三伯本是流浪孤儿,十一岁那年冬天,饿倒在路边早该绝命,幸遇鳌祥公路过相救,才活到今日。
自那时起,鳌祥公就一直把三伯带在身边,教识字,授武艺,传道理,学生意,最后又将谭家木行交给三伯打理,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
鳌祥公立地证道之时,三伯本有追随之意,但念及老爷年少,当家不易,便留此微躯,以报万一。
老爷为人,心地和善,沉稳内敛,待三伯更如同胞兄长,二十多年来,从不过问木行盈损之事,皆有三伯做账上报,既得如此信任,岂能不报此知遇之恩?
可怜天不遂从人愿,致令谭府连遭不幸,先是夫人离世,继之文础夭折,后是老爷病倒,如今战乱来临,木行倒闭也是在所难免。
于此不幸连迭之际,胡三年已老迈,且又遭恶吏殴打至伤,自思再难斡旋效力,唯有一死方不拖累谭府一二。
生前不能继续守住谭家木行,死后化鬼也要替鳌祥公守住这份家业。
三伯曾有两段婚姻,后皆无果,更无子嗣,死后一无他念,唯有三事恳求贤侄:
其一、勿要为三伯收殓入棺,勿要为三伯操办丧事,更勿要惊动老爷,连夜将三伯遗体在院中火化,任由骨灰飘散在谭家木行各处即可,若不如此,三伯即便化鬼也不得安宁。
其二、桌上木箱内除木行出入账本之外,尚存金银五百二十三两六钱,乃是三伯一生之积蓄,本有更多金银,只是数月来与官吏斡旋花费不少,这些金银就请贤侄带回谭府,给谭府备用也好,给鳌祥公供奉也好,全由老爷做主,其余用度之物皆可一火焚之。
其三、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望贤侄夫妇早生贵子,解公映公之忧愁,续鳌祥公之香火,不绝谭府之善良门第。
绝别叮咛,千万勿负。
化鬼守业,此心不悔。胡三绝笔。”
胡三自十一二岁时就跟随在鳌祥公身旁,二十多年的朝夕相处和耳濡目染,早已深受鳌祥公一言一行的影响。
秉性极似鳌祥公,便是鳌祥公性格中的缺陷,即不喜欢与官府交往的个性,他也心领神会。
所以这次战乱来临,谭家木行难免遭到官府的致命冲击。
当得知公映准备售卖谭家木行时,胡三心里刹时空落落的,因为这里是他的一生心血所注。
虽然知道谭府已经陷入巨大的困境,但于他的个人感情而言,无论如何也是不愿意售卖谭家木行的。
然而,在官府频频威逼之下,谭家木行已无生意可言,不售卖的话就只剩下倒闭一条路。
那到底还有什么办法能够守住谭家木行呢?
以目下境况来看,若想以残弱之身守住谭家木行是万万不能,也唯有以死殉志,化鬼守业,报答谭府的两代大恩了。
因此胡三决定殉志,遂就支开小化,写下遗书,坐定在床上,拔刀自刎。
最后单刀掉落床下的声音惊动了小化。
她跑进房来一看,胡三倒卧,满身是血,直吓得哇哇大哭,想要扶起奄奄一息的胡三却又没那么大的力气。
胡三仅指了指桌子上的那份遗书,断断续续地嘱咐了两句,便瞪大着双眼,不甘而逝。
此时,胡三的遗书就在文基的手中。
文基逐字逐句读完,心如刀割,再次伏地,悲恸大哭。
燕灵取过遗书观看明白,也哭得更加悲伤。
自去岁读经替文基化解思母之痛后,燕灵空闲时也读过一点《论语》和《大学》,已然认识了不少文字,一般的书籍都能读懂个十之七八,一份书信自然不在话下。
二人又恸哭了许久,燕灵这才抽泣着安慰文基道:“相公,天都黑了,我们不哭了,先料理三伯的后事吧。”
文基转眼看看门外,果然昏暗铺了一地,遂揩了揩眼泪,将遗书收在怀内道:“灵儿说的对,再哭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哭了,先料理三伯的后事。”
“那相公还要去城里请人来吗?”
“我是想去城内请人,也想给三伯办一场体面的丧礼,可是三伯的遗言不允啊。”
“那该怎么办?总不能让三伯一直这样?”
“三伯的遗言说,若不将他在院中火化,他便是化鬼也不得安宁,便是骨灰也不愿我们带走。三伯这是舍不得离开谭家木行,便是化鬼也要守在这里啊。” 文基话未落,泪珠又噗噜噜滚落下几颗。
燕灵亦难受道:“那我们就按三伯的遗言来办吧。”
“可是按照三伯的遗言来办,我这心……我这心真的真的很痛啊!”
“大公子:小化曾听说‘人死为大’,人死了就是最大的,现在三伯死了,三伯就是最大的,他说的话也就是最大的,如果不按照他的话办,他可能会不乐意的。”
“相公:小化说的没错,人死为大,我们就不纠结了,就按照三伯的遗言来办吧。”
闻说此话,文基犹豫半晌,最终痛下决心道:“好,人死为大,一切就遵从三伯的遗言来办,我这里先给三伯整拾一下,你和小化去院中寻些木柴,搭一座大柴堆,院中有许多废弃木料,很是好找的。”
“嗯,就这样决定,我和小化去准备。”燕灵应一声,拉着小化离去。
文基起身坐在床边,开始小心翼翼地整拾胡三的遗体,先抹合了双眼,复清理了血迹,而后又整理了衣袍。
每动作一次,胡三的音容笑貌便好像出现在眼前一次,禁不住泪珠又一次噗噜噜地滚落下来,好不令人伤心恸绝!
半个多时辰后。
文基整拾好了胡三的遗体。
燕灵和小化也在院中架起了一座大柴堆,层层叠叠,高约一丈有余。
文基托抱着胡三的遗体走出卧房,径来到大柴堆前,拧身一纵,轻轻落在了柴堆上,伏低下身子,庄重肃穆地将胡三的遗体放平稳了,然后飞身而下,又去将胡三的日常用度之物如衣帽鞋袜、床桌箱椅等一一取来,或放在他身边,或放在柴堆旁,一并火化。
准备就绪,三人点燃火把,沿大柴堆周围点起火来。
稍倾,火苗四处蹿起,浓烟滚滚冲天,胡三的遗体被吞噬在火光浓烟之中。
三人跪倒在火堆前,埋头恸哭,哭送胡三这人生的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