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骤灭,一切都陷入了黑暗,幺歌无法确定那声音是否真的是那个女鬼发出来的,她果断地右手朝身旁用力一甩,霎时间,近处的每一块墓碑上都瞬间燃起一簇红色的狐火,四周顿时变得明亮无比。
这时幺歌才终于看清了那女鬼,她的下颌骨微微开合“咔咔”作响,每一次张开都仿佛要脱落下来一样,那声音正是从她的口中发出来的。
幺歌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她万万没有想到,这女鬼竟然会说话。记得听父亲说过,无论是人还是妖,一旦魂魄离体,便再无说话的能力,这女鬼既然能说出话来,那就说明她的这具身体中还有魂魄尚未离去。
幺歌的心此刻已再也无法平静下来,即使她用尽全力去按捺住心底的那一股冲动,却依然只能颤抖着声音对那人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害死这么多人?!”
雪灵村的村民,清水镇的那些人,还有王姐,每一个被她害死的人竟都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人就好像这么多年一直藏匿在她的身边,将她一次又一次地推到悬崖岸边,让雪灵狐族被千夫所指,让她被万人唾骂。
那女鬼被她这一声呵斥吓得又后退一了步,她怯怯地低头道:“他们......都要......害你,他们......都该死”
幺歌听到后突然怔住,心中是万般不解,她追声问道:“害我?害我的人究竟是谁!就是因为你,我才变成人们口中的那只十恶不赦的妖狐!即便是他们要害我,又与你何干!那王姐呢?王姐与我才相识不到半日,她又为何要害我!”
一句“该死的人应该是你”,话到嘴边,她却又吞了下去,因为那一刻她突然回忆起了那年,离渊曾经对她说过同样的话,那句话就像一把利刃在她脆弱的心上一刀又一刀地刮着,即使血肉模糊也不肯罢休。事到如今,她依旧不想让任何人再体验那种感受,哪怕是眼前这个已死多年的始作俑者。
但幺歌这一句句的指责,似乎对她的打击也是极大的,只见她突然抱着头蜷缩着跪在了地上,身上的各个关节都在“咔啦”巨响,一阵幽冷的呜咽哭声从她的身体中发出,四周顿时飓风呼啸而起,凄厉的风声小刀般扎进骨头刺的生疼,墓碑上的火焰开始剧烈的跳动,仿佛随时都会被吹灭。
顷刻间,那哭声戛然而止,只见那女鬼的身体突然剧烈的震抖,肢体变得极为扭曲,她猛地抬起头来,两道血泪从她空荡荡的眼眶中流出,她跪在地上一副乞求的姿态对着幺歌道:“求求你,放过我”接着她又转而变成一副痛苦的模样道:“姐姐,我好痛啊,救我,快救救我,我想回家”。
这女鬼前后判若两人,就好像这具身体里住着两个不同的灵魂。而她后来的那一句话,无论是语气还是声音,对幺歌而言是既熟悉又陌生,那是沫沫的声音,是她这十年间都不敢奢望能再听到的声音。
幺歌心头一颤,如木头般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两只眼睛发痴地看着面前这人,可就在这时,那女鬼突然把头抬了起来,她缓缓地站起身,满脸狰狞地用她那一对闪烁着红色邪光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幺歌。只听她仰天长啸一声,如婴泣般刺耳的狐鸣从她的口中发出,眼神顿时杀气逼人,一道道青色烈火从她的身后迸发而出,转眼间化作九条巨大的狐尾,对着四周一通乱扫,而被那业火碰到的一切都瞬间化为了青烟。
幺歌一时未料到她会朝自己攻击过来,只见一道白光呼啸而来,下一秒便被她抽打过来的巨尾直接击飞,直直地撞在了远处的一块石板上,感觉整个人都快被摔碎了。她龇牙咧嘴地强忍着全身的剧痛,扶着身后那块已经被震裂的石碑艰难的站起身来,朝着那个正在发疯中的女鬼厉声喊道:“洛离!”
洛离是沫沫真正的名字,只是幺歌当时觉得这名字不够可爱,才一直叫她的小名,其他人听惯了也就跟着一起这么叫了,而洛离这个名字,也只有她父亲洛义真的对她生气的时候才会用到,但在幺歌的记忆中,好像也就只听到过一次而已。
那女鬼闻声顿时停住了一切动作,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
片刻后,见她捂脸抽泣道:“姐姐我知道错了,我想回家”可话音才刚落,她便又变回厉鬼的模样,恶狠狠地朝幺歌攻了过来,这时幺歌早已有了防备,她连退几步躲过了一击,但下一击却接踵而至。幺歌一边灵活地闪躲着她的一次次攻击,一边想着对策。
看样子沫沫的尚未消散的魂魄正是在这具尸体之中,但不知为何竟与这具尸体中的另一个凶魂纠缠到了一起,这才使她对自己大打出手。
只是没想到,当年随便教给沫沫的几句召唤业火的咒语,她竟然真的学会了,甚至还无意中惹出了这么多的祸端。
看这凶魂的架势,估计已经听不进任何的劝告,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这具尸体连同尸体中的凶魂用业火一并彻底焚毁,沫沫的魂魄有业火的保护应该不会受到影响。
想罢她一个侧身躲过迎面砸下来的那一条巨大的火尾,接着又大喊一了声:“洛离!”
那厉鬼闻声站定,幺歌趁其失神间飞身冲了上去,两个手心瞬间凝聚出青白色的火莲,在快要接近她的那一刻果断地将手中的业火朝她抛了出去,那两朵火莲在触碰到那厉鬼的一瞬间迅速膨胀,将她的整个身体都包裹在其中。
那厉鬼被困在剧烈燃烧着的业火之中不断地挣扎嘶吼,却终究没能逃脱出来,就在她即将消散之际,突然又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尖锐狐鸣,幺歌迅速的捂住双耳,却还是被震得一阵耳鸣,鸣音过后,周围突然一片寂静,过了很久之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聋了。
不过还好只是暂时的,幺歌便也没太在意。
她再朝那厉鬼方向看去,此时业火正逐渐消散,一道青色的灰烟从原地升起,看来那具尸体已经被烧成了灰烬。
她紧张地盯着那团业火,见那业火消散殆尽后,地上出现了一张雪白色的狐皮,幺歌顿时眼眶通红,她站在原地迟迟不敢上前,视线也逐渐模糊,再看不清地上的那一物。
她记得,那是沫沫的狐皮。
十年前她急着把沫沫带回山上,却把另一珍贵之物遗落在了雪灵村,后来父王派了多人多次下山寻找,却都未果,没想到它居然化作了沫沫的魂魄寄存在了那具尸体上面,这十年,她一定一直都在寻找回家的路吧。
犹豫间,天微微见亮,幺歌的听力也在逐渐恢复,终于她鼓起勇气,提脚上前,想捡回那个她遗失多年的宝物。
还没等她动身,却忽然觉得胸口一凉,紧接着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从她的胸口传来,她低头去看,一把锋利的长剑已经从她的胸口穿过,看着那把剑尖,幺歌顿时如同雷轰电掣一般,她不敢回头去看,她害怕她所想的都变成真的。
可身后那人却毫不忌讳,只听到他怒声吼道:“我说了让你住手你为什么不听!”
这个声音的主人,幺歌清楚地记得,正是与她一路同行至此的慕辛。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会突然对自己动手?
而他的声音刚落,便又将刺入幺歌身体中的那把剑给拔了出来。
紧接着一阵更加强烈的剧痛汹涌而来,原本就快要支撑不住的幺歌,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她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四分五裂了一样,就连视线也变得如血般通红,一股股鲜血从她的口中不住的涌出,顺着她皙白的脖颈淌到红纱制的衣襟上,不着痕迹。
幺歌瘫倒在血泊之中,心中早已是混乱不堪,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要将她撕碎一般,可强烈的欲望使得她强撑着脱力的身体,从地上爬了起来,她转向慕辛,只见他手中紧握着那边涂满自己鲜血的银色利剑,而剑尖还依旧冲着自己。她微微地张开自己早已失去血色的嘴唇,不受控地呕出一口鲜血,然后用着她那沙哑又轻微的声音对他道:“为什么?”
慕辛眼眶愈发通红,一身的杀气令人毛骨悚然,他嗤笑道:“为什么?我倒要问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骗我!”接着他又道:“我问你,当年雪灵村十几口人惨遭焚杀,是不是你干的?”
幺歌刚想否认,却忽然想到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沫沫为了保护自己,无意间失控而造成的灾祸。事到如今,多说已然无意,与其再让沫沫也和自己一样背上杀人无数的罪名,不如将错就错,被万人唾骂的有一个就够了。
幺歌一声不吭地微微点头,慕辛举着剑朝她逼近一步又问:“清水镇,也是你烧的?”,幺歌又默默地点了下头。
慕辛再问:“王姐是不是也被你给杀了?”
幺歌未再做出任何反应,她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起来。
慕辛将剑刃横在她的颈侧,轻轻一颤,割出了一道血痕,但幺歌竟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就像没有任何感觉一样。
他咬着牙,两眼怒火中烧,嘶吼着追问道:“那我娘呢!她都已经入土十年了,你为什么要把她挖出来,为什么要将她的尸身烧毁,连尸体都不放过,雪灵村的那些人究竟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一定要这样赶尽杀绝!”
幺歌一瞬间猛地清醒过来,她抬头道:“你说什么?”
怎么会这么巧?被沫沫附身的那具尸体居然是他的母亲?可那不是一具凶尸吗?
而慕辛却并没有理会她,他冷笑一声,自顾道:“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还是那么装模作样,谎话连篇,什么修仙之人之论,什么是非对错的大道理张口就来,连我都差点被你蛊惑了。不过有一句话你说的倒是没错,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是妖,祸害人间,我是人,为民除害!我说的对吗?幺歌!”
他咬牙切齿地说出了最后的那一句,尤其是那一声“幺歌”,更像是从牙缝里硬生挤出来的。
幺歌脸上的震惊之色转瞬即逝,她面色如纸一般煞白,一阵猛咳起来,原本架在她脖子上的那把剑,也因她剧烈的颤抖而落了下来,这时的她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只觉得意识愈发模糊,整个人又一次重重的倒在了鲜红刺眼的血泊中,模模糊糊地,闻到了一阵熟悉的墨香,之后便什么也记不清了。
幺歌昏倒后,慕辛手握着剑柄再一次朝她刺去,口中连道:“别在这跟我玩装死那套把戏,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们雪灵山上的狐妖都是九尾九命,再不起来,我就把你剁碎了拿去喂狗!”
而就在剑尖几乎快要刺穿幺歌身上单薄的衣料之际,只见一道黑色的利光不知从何处而来,重重的砸在了剑上,顿时将坚韧无比的剑刃击得七零八落,在他的脚边碎了一地,而慕辛原本握剑的那只手也瞬间麻木,失去了知觉。
紧接着一个身着黑袍的陌生男子从天而降,他轻身落地,站定在了慕辛的面前。
慕辛下意识地将剑鞘横在身前,警惕地对眼前那人道:“你是什么人?”
而那男子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面无表情地用冰冷的声音对慕辛说了一句:“你最不该伤她。”
语毕,他便转身将早已昏死过去的幺歌从尽是血迹的地上轻轻地抱了起来,满手是血的他抱着怀中的人轻身一跃,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片墓地,朝着雪灵山的方向一路急行而去。
只留下慕辛一人抱着尚未恢复知觉的右臂站在战斗过后一片狼藉的墓地之中,许久未动。
刚刚发生的一切,此刻倒变得如梦一般,他像个失了魂的死尸一样脸色难看至极,眼底不时闪过一丝荧光。
他缓缓地走到母亲消失的地方,那里已经空无一物,就连骨灰也不剩半点。他忽然跪在了地上,身下的黄土逐渐得被浸湿变暗,心中泛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像是一种得而复失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