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雪娇自从对审美有了最基本的概念以后, 就逐渐养成了一个说不上是好还是坏的习惯。
只要一有事, 就把自己闷在被窝里哭。
撕心裂肺的那种哭。
每当她这样哭的时候,罗夫人就会站在门口守着她,嘴里也一迭声地说着对不起之类的话。
今天罗雪娇虽然同样因为容貌的事情,在外面受了辱又被自己的亲大哥狠狠讽刺了一顿,但是她却并没有像从前那样哭个没完。
因为现在的她心里已经有了别的依仗。
哪怕她知道这个依仗很可能又是一个会惹来他人消遣谑弄的笑话也一样。
把整张脸孔都深埋在被褥里的她抽噎着翻了个身, 无视了外面母亲如同往常一样的道歉,手指微微有些打颤地将袖袋里的那张被她折叠的很好的纸张给拿了出来。
她紧咬着下唇,手指微微有些发抖地铺平了它。
罗雪娇虽然骄纵任性, 但是骨子里却机灵的很。
她之所以会在听了那货郎的所谓‘故事’后,就把这幅仕女图买下来,除了因为货郎的故事确实很能打动她的心弦以外,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那就是她早就发现这幅画并不简单。
寻常画卷如果像这幅仕女图一样, 被货郎挂在货郎担上风里来雨里去,早就烂得一塌糊涂了,哪里会像现在这幅一样……瞧着就像刚刚装裱过一样, 光洁如新。
更让罗雪娇觉得异常惊奇的是——她竟然摸不出这幅仕女图的材质。
罗夫人自从害得女儿毁了容以后, 她在别的方面, 都愿意让着女儿, 哪怕是女儿因此蹬鼻子上脸,骑到她头上, 她也甘之如饴!
可唯独一点,不论女儿在她面前是哭是喊,是求是骂, 她都绝不妥协!
那就是才艺。
为了让女儿以后能够经营出一个才女的名声,以后嫁个好人家,罗夫人从罗雪娇三岁的时候,就开始给她请各种各样的师傅教她琴棋书画,等到她当真出落成一个人见人夸的才女后,又硬逼着女儿出门,到处去别人家里做客。
尽管她知道女儿由于容貌的关系,一向不愿意见外人,她也依然故我。
因为她知道,女儿只有出去,才有可能找到一个不嫌弃她外貌,真心实意被她的才学所打动的好郎君。
在罗夫人的填鸭式教育下,罗雪娇虽然表面上瞧着只是个被宠坏了的娇娇女,可实际上,她除了容貌让人诟病以外,不论哪一方面都可以称得上一句人中翘楚。
所以,她的手在刚碰到这幅画卷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这幅画卷极不简单。
不过,就算察觉到了这幅仕女图的不对劲,她也没有把自己心里的怀疑说出来——毕竟,当时只要有眼睛的人都可以看得见,货郎有多见钱眼开。
罗雪娇可不希望把自己的真实想法暴露出去,然后再眼睁睁的看着贪得无厌的货郎坐地起价。
当然……
罗雪娇并不是担心自己满足不了货郎的贪欲,而是她怕自己对仕女图的求之若渴引来有心人的注意,最后反倒没有办法将这幅仕女图真正的弄到手。
“……希望我这一把没有赌错,”罗雪娇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地说:“不过就算赌错了也无所谓,反正……我在这州府早就是一个人所共知的笑话了!”
回想自己这些年来被母亲硬逼着出门,被大家硬逼着摘下脸上面纱指指点点的一幕幕痛苦画面,罗雪娇颤着手将铺平了的仕女图轻轻挂在了年年有鱼的帐钩上。
“这样眉目如画,肤白胜雪的女子,真的存在吗?”
罗雪娇痴痴地伸出手去碰触画卷上的绝美女子。
“真美啊,真的是太美了,如果……如果我也能够像你这样美……该有多好?”
她喃喃自语着,用一种近似于肝肠寸断的音调。
“那货郎说你能够让我变美,是真的吗?应该是真的吧!要不然,怎么会连我这样习画多年的人,都弄不清楚这画布的材质呢……”
罗雪娇眼睛亮闪闪地注视着面前眉眼带笑的绝色仕女。
“仙子,如果您当真有灵,而我又当真与您有缘的话,还请您开开恩,让我能够变得像您这样美丽吧!我真的是受够了我现在这副尊容,迫不及待地想要改变了!”
罗雪娇一面说,一面在母亲罗夫人的苦苦哀求中,面朝那仕女图端正跪好,毕恭毕敬地对着其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罗雪娇恭恭敬敬向着仕女图中的绝色女子行礼的时候,绝色女子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竟然缓缓张开了眼睛。
她眼神有些茫然地低头注视着跪在她面前,对她行礼的娇俏少女。
她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是她的本能却告诉她,她有这个能力满足对方的要求。
可是变美?
怎样才能够变美呢?
大脑一片混乱的她在画卷里,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仙子,求求您!求求您开恩!只要您肯帮助我,我愿意用我所有的一切去换取!”罗雪娇泪眼婆娑地继续叩首。
深深叩首。
她不敢抬头,怕看到一幅和刚才几乎没什么区别的普通画卷。
她知道自己是一个很可悲的笑话,但是在她的心里,依然抱存着深深的奢望。
奢望能够改变这一切,奢望……她也能和别的年轻女孩一样,肆无忌惮的笑闹,而不是整日整夜的如同见不得人的孤魂野鬼,只能把自己藏匿在这厚厚的面纱里。
画卷里的仕女不喜欢罗雪娇冲她磕头,也不喜欢看罗雪娇跪在她面前,边跪边哭。
她想叫罗雪娇别哭,可是她的喉咙就好像被什么给勒紧一般,别说是开口说话了,就是想要简简单单的发个声,都异常的艰难。
怎么会这样?
她记得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等等……
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
那她以前是个什么样子呢?
她是谁?
叫什么名字?
又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幅画里?
越想就越觉得脑袋疼的绝美仕女忍不住又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久久没有等到回应的罗雪娇终于停止了自己如同发疯一样的举动。
她满脸自嘲地跪坐在床榻上,仰起自己哭得通红的脸。
“果然……我从始至终都是一个笑话,这世上最可笑的笑——”罗雪娇的声音戛然而止。
双眼也瞪得滚圆的注视着画卷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了一个姿势的绝美仕女。
“这……这……这是真的吗?”罗雪娇如同被针尖猛然戳刺了一下身体般,就要朝着自己面前的仕女图扑——以确定自己是不是跪哭的太久,所以有些眼花了。
不过在她就要扑到那仕女图上的时候,她又急急刹了车。
“是真的!这绝对是真的!可是这又怎么能是真的呢?这又怎么可能是真的呢?1”
虽然这些年没少跟着母亲去城郊的寺庙烧香拜佛,但是骨子里还真不怎么信这一套的罗雪娇失态的险些没差点疯掉。
一直都竖着耳朵贴着门缝,努力查探里面动静的罗夫人差点也没跟着疯掉。
她拼命地拿拳头捶长子的胳膊,“都是你!都是你!你看你把你妹妹逼成什么样了!等你爹回来!我看你怎么向你爹交代!”
“就算是爹回来了,我也不怕!妹妹今天这事做的实在是太过头了!人程小姐好心好意的请她去家里做客,可是她呢,她却一言不合的甩脸就走!您知道当后院的小丫鬟过来告诉我说妹妹又跑了我是个什么心情吗?”罗志诚冷着一张脸道。
“程小姐!程小姐!你心里就知道惦记着个程小姐!既然这样,你直接跟着你的程小姐去过吧!”罗夫人一把将长子推到一边,继续耳贴着门缝拼命拍门,“娇娇,你开门啊,娘知道错了,娘知道是娘对不起你,娇娇,你开门啊!”
平日里,最受不了母亲在妹妹面前低声下气的罗志诚额角青筋猛跳地用力攥了两下拳头,毫无预兆地一摔袍摆扭头就走。
“罗志诚!你敢!”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罗夫人扯着嗓子厉喊。
罗志诚的背脊僵了片刻,“娘,您在这样下去,真的会害了妹妹的。”他哑着嗓子说,“妹妹本来就不是什么天姿国色,您何苦把她惯成现在这副无法无天的样子,您觉得……这样的她,以后真的有人敢娶吗?就算有人意图攀附爹的权势,勉强自己娶了她,您觉得妹妹会幸福吗?!”
“我会不会有人娶,又会不会幸福不用你操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拉开门走出来的罗雪娇用哭得沙哑异常的嗓音说:“你只需要去好好关照你的程小姐就好了!反正,我相信以娘对我的疼爱,就算我呆在家里做一辈子的老姑娘,她也不会有任何意见的,对不对,娘?”罗雪娇望向自己的母亲罗夫人问。
以前就没见罗雪娇在伤心难过后,这么快从寝卧里出来的罗夫人又惊又喜,她刚要开口说点什么,就被儿子气急败坏的话给打断了。
“罗雪娇!你能不能别这么无理取闹?!程小姐到底和你有什么仇,你要伙同娘来一起针对她?!”
“有什么仇?”罗雪娇满脸嘲弄地看着自己的长兄,她曾经因为理所当然要站在她这个妹妹这边的‘好’哥哥。
“我告诉你,我和她有什么仇!”罗雪娇一反常态地对着自己的长兄微笑:“以前的仇太多也太长了,我怕你听得心烦,就不说了,我就给你说说我昨天是怎么和她结仇的吧。”
“还不是你无理取闹?”罗志诚莫名被她这眼神看得有些心里发慌,他紧皱着眉头说。
“不,那仅仅是她们的一面之词,”以前被人这样一说,就会变得暴跳如雷的罗雪娇用一种很是平静地语气说道:“我昨天之所以会拂袖而去,是因为你的程小姐——”
“那不是我的程小姐!罗雪娇!你能不能别随便污蔑一个女子的清誉?”罗志诚打断了罗雪娇的话,语气里满满地都是不悦。
罗雪娇见状,满脸悲哀地勾了勾嘴角,“我称呼她一声你的程小姐就是污蔑她的清誉,那么,她把我比作无盐馍母,把我搬上戏台供人取乐又算得了什么呢?”
“什……什么?她竟然敢这么做?!看我不登门活撕了她!”罗夫人被女儿泄漏的消息刺激的整张脸都扭曲了。
“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罗志诚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和稀泥。
罗雪娇脸上的嘲弄之色因为罗志诚的话又深了一层。
“那出好戏的女主角名字叫娇娘,今年十六岁,还没有嫁人,脸上因为意外留了很多去不掉的疤,最后因为在家里留成了老大难,被父亲许配给了一个癞子头,那癞子头嫌她丑,娶进门没三天,就把她活活打死了。”罗雪娇很努力地扯着嘴角对自己的长兄微笑。
“你……这……这不……”罗志诚不敢相信自己妹妹所说的话,甚至想说她血口喷人,但是在看到妹妹那双眼睛后,他发现他说不出口了。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妹妹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花。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说谎,觉得你的程小姐就算是要折辱我也不会这样明目张胆?你错了,从我七岁那年被她逼着吞了一团泥巴,而不敢告诉你们分毫后,我就已经是她的玩·物了,能够由着她为所欲为,揉圆搓扁的可悲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