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难发生前, 傅修远并非是一无所觉的,有很多细节都在向他宣示,对方要动手了。
他思考了无数个昼夜,看过了无数个夜色。
傅修远原本有机会将那个明显心神不安的飞行员调离岗位,可他最终什么都没有做。
他决定将计就计——疫苗案和侵吞资产案, 这两件大案的所有细节都毫不迟疑地指向了他,如果他活着, 更多的污水将迎面泼来,但如果他“死了”,这一切就会有人“替他”去解决。
有人为了猛兽精心布下了陷阱, 却一无所获, 为了前路顺畅,又只能亲手把这天罗地网拆除。
如果这个时候, 他一回头, 就发现自己费尽心机想要除掉的猛兽就站在自己身后, 随时准备把他撕成碎片……
这一定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
傅修远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他们惊恐万分的表情。
权力的游戏非死即伤,但是这不代表他准备完全听从运气。
他在“出事”前,召回了严修筠,他没有和盘托出自己假死的计划, 因为他知道任何一个家人都不会让他去冒这种危险。
但是同时,傅修远相信严修筠的能力,他相信,有弟弟的存在,这一切都会顺利下去。
傅修远犹记得严修筠那种成竹在胸的表情。
空难里, 他成功按照预先设想的方案救了自己,却因为一点儿意外,让救援进行得并不那么顺利。
等到傅修远终于归来,却发现,有些事情,悄然发生了变化。
如他所料,他布下的局在严修筠的支持和安排下,一切的进展仍然顺利,反击正在顺风顺水地进行。
但是傅修远却发现,严修筠一天比一天沉默下去。
开始的时候,傅修远也没在意,直到有一天,任诗琳带着他们小女儿catherine来公司找他。
严修筠并不喜欢小孩儿,自己家的也一向敬谢不敏。
可那天catherine叫他“小叔”,他却罕见的伸手摸了摸catherine的头顶。
傅修远不动声色地安排了娇妻爱女,回过头来,就看到严修筠站在窗边发呆。
他递了根烟过去,却被严修筠按下,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大哥,我很羡慕你。”
羡慕什么?
傅修远顿了一顿,还是道:“再过一个月是项目的签约仪式,我会举办个晚会,邀请已经发出,几位相熟的世伯都会带女儿去……”
严修筠还站在原地,一脸看尽世情的淡漠,注意到傅修远的停顿,他才微微侧过身,露出一个半苦不欢的笑,敷衍道:“大哥,我近几年不想考虑这个。”
傅修远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重新沉默下去,到底没有多说。
对傅修远这样的人而言,世界上从来没有绝对的秘密,没过多久,一份文件妥帖地递到了他的办公室里。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当他看到一个婴儿躺在保温箱里的照片时,仍然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这是个早产儿,小得可怜,皮肤都是不健康的紫红色,不像个人类的胎儿,倒像个小猴。
家里的老人以前总念叨“七活八不活”,意思是,早产的孩子,若是在孕期第七个月生下来,存活的概率比较大,而生于孕期第八个月,反而容易夭折。
没什么科学道理,就是一种认死理的迷信。
然而这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只有二十三周,距离六个月都还差个零头。
后面的照片和文件,就是这孩子的母亲。
眉目娇俏的一个女孩子,笑起来有一种明艳的鲜妍,眯着眼睛的样子,又有一点儿像小狐狸。
是个美人,不够倾城,却足够倾心。
随后他看到了这个女孩子的名字。
江晚晴。
人称“学术豪门”的平城江四小姐。
傅修远将文件封上了。
原来如此。
他从来没有和严修筠谈过这件事,严修筠不是被娇惯坏的纨绔子弟,他冷静,清醒,有目标,有理想,有能力,有魄力,除此之外,他有驾驭这些儿女情长的理智与精明。
傅修远从不担心这个弟弟会越轨。
一个月后的晚会如约举行,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傅修远和几位故交寒暄之时,远远地看到哪位世伯家的独女端了香槟,朝着严修筠娉婷而去。
才俊与佳人,观之如景。
那姑娘是个美人,低眉浅笑自有一种风情。
严修筠彬彬有礼,进退有度,却在转身的一瞬间,露出了那种连敷衍都懒得的,彻底的疏离。
人间灯火依旧,唯有心境已成灰。
到了这年六月,凌冽寒冬与料峭之春皆已过去,傅修远去严修筠的家里找他,还未下车,先隔着葱葱夏木听到了一声压抑过的哭声。
那位在宴会上碰见过的姑娘哭得梨花带雨,想上前抱住严修筠,却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去。
女孩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立刻道:“……我不并介意你有孩子……”
严修筠打断她:“我介意。”
那女孩抬起一张怔忪的脸,仿佛觉得不可思议:“……”
严修筠继续说:“我怕以后,她也介意。”
女孩哭着走了。
严修筠则独自一人在原地站了很久,微醺的夏风吹起他鬓间一点碎发。
明明是那么温暖的天气,他的表情,却好像这个冬天永远都过不去了。
傅修远坐在车里,将烟抽到了底,又坐了很久,等周身沾染的烟气全部散去,这才起身按了门铃。
严修筠很快又出来。
“近期有什么打算?”
严修筠摇摇头。
“想不想回学校继续任职?”
严修筠顿了一下,还是拒绝:“不了。”
傅修远忍了又忍,才压抑住继续抽烟的冲动:“起名字了吗?”
严修筠望了他一眼。
兄弟俩对视,电光火石,一眼万年。
最后严修筠道:“还没有。”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傅修远说,“是个男孩儿,就叫天意吧——严天意。”
严修筠一顿,整个人抬起头来。
傅修远一个字都没多说,转身上车走了。
修筠,修竹也。
可如今,如果没有天意垂怜,那曾经独秀于风中的傲然青翠,也都像是要枯萎了。
这个得傅修远赐名的孩子先天不足,身体多灾多难,一刻也离不开人,更是厌恶一切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只有人类的怀抱能让他安静片刻。
他眷恋父亲,严修筠一旦离开视线范围,他宁愿哭昏过去也不肯和这个陌生的人间妥协。
幸而小生命脆弱却顽强,几次凶险都过去了。
严天意一岁生日时,严修筠不愿大办,傅修远便只摆了家宴。
傅家多年没有添丁,catherine高兴地抱着弟弟满屋子转,上楼的时候却一顿,险些把弟弟摔出去。
任诗琳忙把孩子接了过来,有几分急切的数落女儿:“毛手毛脚,怎么这么不小心!”
catherine委屈,也没分辨,只是说:“弟弟刚才说话了。”
任诗琳只当她为自己找理由:“男孩儿开口晚,他才多大?”
“真的,我听见了。”catherine也急了,脱口而出,“他刚才叫‘妈妈’。”
任诗琳一愣,忙抬头,傅家兄弟俩已经过来了。
catherine犹自争道:“我真的听见了。”
小孩子不懂大人复杂的情仇与恩怨,回头看见她小叔,委屈的一头扎了过去:“小叔,弟弟真的叫了‘妈妈’。”
严修筠摸摸侄女的头顶,点点头,仍然沉默。
任诗琳忙把大小两个孩子都带走了。
傅修远冷眼看着这一出闹剧,更想抽烟了,但他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
严天意这孩子先天不足,仿佛和医院有不解之缘,直到三岁以后,才终于把这孽缘消磨了下去。
身体好转的同时,他展现出让人欣喜的早慧,严修筠带他测试过智商,测出了一个让人惊叹的数字——听说只比爱因斯坦低一分。这个智商测试惊动了门萨俱乐部,破格邀他入会,让他成为了最小的成员。
傅家出了个小天才,在聚会时,几个损友提起此事不免笑闹吹捧,傅修远也感到与有荣焉。
酒桌上话题换得快,一个朋友刚从平城回来,谈到趣闻。
平城一家的小姐要相亲,条件开得太高,总结一下儿只有两个不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众人哄堂而笑。
友人被笑没了脾气:“这姑娘要求的原话,我说给你们听——长相要斯文,凶了不行,娘了不行;身高要一米八七,高了不行,矮了不行;体重上限七十五公斤,胖了不行,太瘦了也不行;工作最好是搞学术的,从政的不行,从商的也不行;英语要说伦敦腔,美式的不行,澳洲的不行;学历至少一个博士……哦,这个少了不行,多了还行……”
众人已经笑倒一片。
傅修远也跟着笑:“这哪是相亲,白菜都挑不出这么匀称!”
“还没说完呢……最绝的一点,这姑娘要求相亲对象有一个孩子,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
这更是闻所未闻,众人纷纷好奇。
友人解释道:“这女孩儿几年前出过车祸,我猜是那时落下的病……至于为什么不能多——这个她倒是说过,她说自己是相亲,又不是开托儿所,没那么大养孩子的闲心。”
众人纷纷绝倒。
却有好事者指着傅修远:“这条件,我看你们家老三倒能雀屏中选。”
立刻被傅修远骂了回去:“扯淡!我们家老三还用上赶着被谁挑剔?!”
友人则端着酒来跟傅修远碰杯:“别说,被这位挑剔也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待遇,不说别的,就一点——一般女孩儿相个亲,还能惊动我家老太太?”
傅修远跟他喝了一口,挑挑眉:“这么大面子?是谁家姑娘。”
“平城江家的四小姐,叫江晚晴。”
傅修远一口酒喷到了友人脸上——他们家老三确实是这棵匀称的白菜。
翌日,傅修远把严修筠叫到了办公室。
“平城大学的校长和我们有几分交情,我拖人请他看过你的履历,你若愿意,平城大学的教职是个不错的去处,考虑一下?”
严修筠却不说话。
“天意也一天天大了,你若担心,把他先留在我这里也可以。”傅修远摆出一张封建老古董的脸,决定深藏功与名,“平城有个朋友替人张罗婚事,问到了我这里,我问过条件,这女孩儿家世样貌都是上成,学历也配得起你……”
“大哥。”严修筠打断他,“天意是我的孩子,无论我去哪儿,他都会和我一起。”
“也好。”傅修远说,“这家也小姐希望对方已有子女。”
严修筠几乎是立刻皱了眉。
傅修远却不犹豫,直接发了联系方式给严修筠:“就这么说定了,哦,对了,联系时候客气点,你哪怕不愿意也顾及一下场面——‘学术豪门’平城江家你自然听说过,对方是平城江家的四小姐。”
严修筠一怔,顿时抬起头来。
傅修远不仅不和他对视,还已经摆手,一派威严地示意他该出去了。
这是他这辈子做得最婆婆妈妈的一件事,在外人面前羞于提起,却不能不说给任诗琳听。
任诗琳听后却要喜极而泣。
傅修远有时真的不懂女人的逻辑。
直到他在严修筠的最后一次婚礼上,看到他弟弟露出那种得偿所愿的表情。
罢了,世事如棋局局新。
这长达数年的冬天,终于算是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