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了傅修远有意无意安排的很多“宴会”后, 有很长一段时间,严修筠都在重复同一个噩梦。
机场,人流,无数的相聚和别离。
他第一次,在这里遇见江晚晴。
而梦里, 无论他怎么唤她的名字,她都面无表情地, 和自己擦肩而过。
一次又一次。
严修筠满头冷汗地从噩梦里醒来。
夜色如墨,灯华如昨。
而他眼中,人间万般的风景都已成灰。
孩子在他床边的摇篮里, “咿咿呀呀”地发出他听不懂的声音, 他没有哭,没有闹, 也没有饿, 他只是醒了。
就像她, 没有生老病死,也没有爱憎交织,她只是从他的生命里离开了。
她已经把他彻底忘记了,而他的身边, 仍然都是她的影子。
她忘记他,是为了活着。
而他不肯忘记她,也是为了活着。
严修筠仍然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江晚晴声音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夜色无边的夜晚。
那段时间, 他的生活充满了不安定因素,傅修远空难,母亲接受不了打击入院,而傅耀康冷血决断,甚至想把那段时间集团遭遇的麻烦干脆地推到傅修远身上。
严修筠在这样阴谋阳谋的夹缝中,几乎被逼到满身戾气。
一方面,虽然空难生还的概率微乎其微,但是,严修筠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傅修远很可能还活着——他不知道这该算作兄弟之间的微妙感应,还是该说他从各方细节中早已猜透了没法宣之于口的结果;而另一方面,在严修筠心里,无论傅修远到底能不能活着回来,他也绝对不允许有人这样污蔑他仅存的亲人之一。
于是他辞去了学校里非常难得的终身教职,孤身进入了那个龙潭虎穴一般的研究所,准备抓住对方的一切底线,为傅修远的归来和清白,做最后一搏。
他是以科学家的身份进去的,科研和调查同时进行,两边兼顾让他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为了节约时间,他干脆的把床支在了办公室的隔间,白天以调查为主,晚上兼顾他没有进行完成的实验。
严修筠就是在这样的工作强度中,接到江晚晴的电话的,
那天他的意识刚刚有一些昏沉,电话急促的铃声让他一瞬间清醒过来,他看清了来电人,便微微皱了皱眉头——那是过几天要来访问的女研究生,他记得这个女孩子的名字,叫做江晚晴。
他看过这个年轻女孩儿的简历,年纪轻轻,成果斐然。
他也和她通过邮件有过一段时间的交流,热情、专业、有礼貌,这是他对江晚晴的主要印象——这也是严修筠无法理解她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的原因,她不是这样失礼的人,除非有什么重要的事?
按理说,严修筠完全可以选择不接这个电话,但是他犹豫了一下儿,还是把电话接通了。
那个声音一下儿传了过来,凌凌如清泉,带着一种愧疚之余的焦急。
严修筠听了她的解释,有几分无奈地沉默了——这看似利落的女孩子犯了个小迷糊,她把时差算错了。
但是他没有拆穿她,可能是因为那把清泉般的声音,也可能是因为她的着急反而让他有一丝好笑……总之,他很快把证明给她传了过去。
严修筠很快收到了她的感谢,然后就没声音了——这小迷糊对自己的错误可能还没察觉。
这只是严修筠过度压抑的生活里一段小小的插曲,如果再没人提起,他大概很快就会把这件小事忘记。
他笑了笑,看了看时间,翻身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经是早晨了,严修筠收整了自己一夜的疲惫,煮了咖啡,准备开始自己新一天的工作。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叮咚”响了一声。
这小迷糊终于想起自己犯过的蠢,来道歉了。
不知为什么,严修筠几乎可以想象这女孩儿抱着手机左思右想地琢磨道歉短信措辞的表情,她一定很懊恼,很丢脸,但最后只能很生无可恋地凑上来,怯生生地求一个原谅。
而他其实也没怪过她。
当他接受了她的道歉,并表示“没关系”后,对方明显地雀跃起来。
【等我到了英国,让我请您吃饭吧。】
严修筠礼貌地拒绝了。
而对方没有把他的礼貌当做理所当然。
【教授,我们这样争执没有意义。】她说,【不如这样,微信有个扔骰子的功能,我的点数比您大的话,您就满足我表达歉意的心;反之,听您的意思。我们把这件事交给偶然来决定。出于尊重,您先请。】
严修筠对这个建议无可无不可,也不再坚持,随手掷了一个,五点。
他一瞬间也有点担心自己掷得是不是太高了,不过他很快就把这个念头抛却了。
江晚晴的骰子也扔了出来,六点。
对面的女孩儿似乎一下子就高兴了起来:【教授,愿赌服输哦,我到了英国请您吃饭,就这样决定了!】
严修筠那时还不知道,这是江晚晴的小把戏。
也是直到很久以后,严修筠才明白,这世间终有一些东西,是他输不起的。
他一生最大的豪赌,让他一败涂地。
可是那时他并不知道自己即将遇见什么,又即将失去什么。
他只是并不明显地开始期待着那一场相遇。
严修筠仍然记得第一次见到江晚晴,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喧闹而阳光明媚,各样肤色的人中,她突然出现在人群中,顾盼神飞。
他也记得江晚晴看到自己后,眼睛狡黠地亮了一亮,像一只傲娇的小猫,迈着欢快而轻盈的步伐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那个画面被严修筠自己用记忆定格成了永远,一遍一遍地回放在他的记忆里。
其实,她向他走来的那个瞬间,已经耗光了他全部的记忆,他在人群里根本看不到别人。
可是那一见之后,他们的关系反而非常疏远。
严修筠几乎以为当初他的所见是他自作多情的错觉,他看到江晚晴在实验室里工作的样子,看到她和其他同事打成一片的样子,远远望去都像一道风景——唯一遗憾的是,他只是这道风景的旁观者。
而直到后来,苏月珊越来越明显的主动,这才让严修筠意识到他们疏远的原因——她以为自己接受了别人。
怎么可能呢?
严修筠很想和江晚晴说些什么,但是他几次萌生了退意——这不是一个全无顾虑的好时机,他顺着吴雅兰这条线索一路追查下去,却发现了越来越令人难以接受的危险事实。
傅修远在这样的陷害里都没有办法保证全身而退,更何况是他。
严修筠不敢在这个时候给自己制造一根软肋,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说不出口的情绪,他眼看着江晚晴和其他同事越走越近,但却无能为力。
他身上的压力和焦虑形成的低气压辐射了每一个人,他自己也知道这样的情绪对他不利。
在例会上过于严厉地批评过苏月珊后,严修筠一度觉得自己应该去接受心理治疗,可是那些事,到底无法与人说。
而江晚晴就在这个时候回心转意,兑现了那一顿饭的承诺。
严修筠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好了起来,他好像有了更多的动力,她才是他唯一的良药。
严修筠曾一度觉得自己可以和那些“麻烦”和平相处,但是他发现,那些“麻烦”很快来找了他。
那天晚上,他送江晚晴回家,等了许久,却没有如期看到江晚晴公寓的灯光亮起。
他拨通了江晚晴的电话,随后,看到了江晚晴公寓的灯听到了江晚晴略带疲惫的声音。
他在车里静静待了一会儿,过了不久,他看到一个人的身影从江晚晴的公寓里走出来——严修筠早就看过一些资料,如果信息无误,这个人很可能是吴雅兰的儿子,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
他来找江晚晴做什么?
如果他们威胁了江晚晴的安全……
严修筠几乎不敢顺着这条线思索下去,那也是他第一次在这件事中感觉到分、身乏术,他不得不求助于多年好友季绍钧。
吴雅兰洗、钱的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而这件事一直延伸到海外,他不敢在这个时候贸然离开,他只有委托季绍钧去查。
可是没想到,他和季绍钧的对话反而让江晚晴误会了——他看到了被留在门口的新闻小报,上面有自己和一个老同学的合影。
同学的丈夫就职于司法部,他原本是去探听有关傅修远的消息,没想到被人利用做了文章。
严修筠立刻明白,是江晚晴误会了。
疯狂地找江晚晴的那几天,让他突然明白,他根本不想失去她。
可是,警惕来的太晚,意外来得太早。
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段时间,他的记忆完全是混乱的,连回忆都会觉得痛,痛到连轻轻触碰都不敢。
他过得如行尸走肉,困在记忆的牢笼里,看窗外的歌舞升平。
他在自我囚禁,也在自我惩罚。
过往的一切有如惊鸿照影。
夏日冬夜,百岁之后,他甚至已经不敢想,能有一日与她再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