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娴犹记得,容嬷嬷初来自己家的时候的样子,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母亲跟自己说她便是以前自己的奶娘时,景娴错愕着一张脸不敢置信。
后来的日子里,容嬷嬷便总是望着院子里的那一棵板栗树发呆。
景娴问母亲,母亲总是说,那是一种寄托。
景娴挠了挠脑袋,表示无法理解母亲的说法,为什么人要寄托于一棵树呢?
后来的后来,板栗树长了虫子又生了一种奇怪的病,那年又是阴雨绵绵的天气,四处洪灾,放晴之后,那棵树便倒了。
容嬷嬷变得很容易走神,常常望着一件东西出神很久。
景娴便在院子里栽了一颗合欢树,日日浇水捉虫施肥,待到它长大了,景娴却发现了容嬷嬷并不是奇托于一棵树,她只是寄托于一棵板栗树。
景娴想,嬷嬷就是特殊。
后来的不知道多少后来的后来,景娴买了糖炒栗子给容嬷嬷,不知不觉间,容嬷嬷变得开说笑了,虽说说的十句话中有□□句都是废话,景娴却真的感觉到了开心。
与弘历成亲后的日子里,景娴也终于学会了寄托。
皇上钦赐的侧福晋,风光无限,却在新婚洞房那夜之后忽然间失了宠,此后宝亲王再也没有去过她那里。
每每景娴携着容嬷嬷从后院花园中走过,便能听见花下围坐着的莺莺燕燕们,香帕掩嘴,嘲讽的冲着她笑着。
不过是个不得宠的侧室罢了,嫁过来一年多,除却新婚那晚,此后都未见过宝亲王,着实是可怜了些。
有些人叹息男子的寡情,有人炫耀着自己的得宠,亦有人耿耿于怀那年弘历亲迎景娴的事情。
景娴安静的住在自己的院子里,每天同容嬷嬷一起开个小地,种了些菜,种了些花花草草,以及一株板栗树苗。
成亲三月后,景娴娘家人送来了那十只恶狗,此后,府内的侧室夫人们噤了声。
成亲九月后,嫡福晋富察氏喜讯传来,府里一时间热闹了起来,各色目光盯上了她的肚子,后院的乌喇那拉氏景娴便彻底的无人问津。
众人纷纷给富察氏送去了礼恭贺,景娴托着脑袋蹲在菜圃边看了许久,挑了一棵最大最肥满的白菜让容嬷嬷给富察氏送过去。
富察氏将那棵白菜瞧了许久,未说话,弘历却一掌拍碎了茶杯,怒斥乌喇那拉氏,此后,无人再敢提起乌喇那拉氏。
成亲后第一个新年,被冷落数月之久的乌喇那拉氏一身白色丧服出现在当晚家宴上,宝亲王弘历震怒,遣乌喇那拉氏归娘家一月不许返。
次月,乌喇那拉氏归来,带回了一只狗熊,未曾满月,才勉强能睁开眼睛,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转着,团在乌喇那拉氏怀中。
几月后,小狗熊初长成,喜正中午嚎叫,遂,乌喇那拉氏住所无人敢近。
入秋时分,嫡福晋富察氏诞下一女,宝亲王弘历甚喜,赐金银,赐锦缎,爱之甚厚。
人言富察氏不喜珠钗,常着绒花于发髻。
景娴坐在窗台上,抱着双膝望着月色,容嬷嬷眯着眼睛立在一边将这些话都转述给景娴听。说完之后,见景娴依旧是在望着月色出神,便奇道:“格格,如此一来不就和了您的心意了?现在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以为王爷不宠您了,咱们就当是坐山观虎斗,瞧着她们那些人争宠罢了。”
景娴不语,怔怔的望着那将圆不圆的月亮,许久,才嗫嚅道:“嬷嬷你听,他在吹萧。”
容嬷嬷亦是怔了怔,侧过身来细细的听着,隐约听见了那忽高忽低的箫声,声音有些暗哑,略带了些惆怅。
“……是三贝勒爷?”
景娴将脑袋埋进双膝间,闷声道:“也许吧……”
小门被人轻轻推开,来人匆匆的携着深夜的露水而过,景娴抬起头来还未有所反应,便被那人狠狠的搂在了怀里。
熟悉的梅花香味立即盈盈充满了鼻腔,景娴安心的闭了闭眼睛,往他怀里缩了缩,唤道:“弘历……”
那玄色衣袍的人抱着景娴的臂膀猛地收紧,一把抱起她往里屋走去,沉声道:“娴儿……三月未见,我想你想的发狂……”
景娴满脸通红挣扎道:“嬷嬷……嬷嬷还在……”
弘历浅笑着回头瞥了一眼容嬷嬷,容嬷嬷立即甩了甩帕子捂着眼睛退了出去。
景娴伸手指了指外头的月亮,道:“还差两天。”
弘历:“嗯?”
景娴正色道:“还差两天才月圆,你此次出远门便是三月前的那个月圆。唔,其实我们分开还没有三月。”
弘历更加用力的抱着景娴。
“娴儿,再给我点时间,我的正妻之位只有你才能坐。”
夜幕中,是谁的誓言说的那样的信誓旦旦。
景娴忽的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光影斑驳在翠竹下,碧水堂前的那个回廊转角口,那个瘫坐在长椅上的红衣女子。
她双手捂着脸,肩膀微微颤抖,似乎是在哭。
半月后,忽然一场大雪至。
景娴撩起袖子在小院侧边的小厨房中努力的压着番薯泥,容嬷嬷在一旁切菜剁肉忙活的热火朝天。
岁岁朝朝,葱茏岁月指尖过。
小狗熊团成一团,在摇椅中裹着棉被睡的正香,摇椅下便是一堆的稻草以及十只睡的香甜的狗,隐隐几缕饭菜香飘过,小狗熊的鼻尖微微耸动,口水泛滥,眼睛却依旧眯着。
景娴瞧着它的模样,抿着嘴笑的开心。
外头忽的传来一阵哀乐,骤然响起的箫声直冲九霄,震的景娴心下不由的一空,手上的勺子不经意的掉落在了地上。
容嬷嬷停下手里的活,望着景娴道:“格格……”
景娴望着紧闭的门扉,眼眸黝黑,目光沉的犹如一片静湖。
门外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似乎是有几位侧室一路奔过,以及丫鬟们压低了声音的说话声。
她们说:“快些快些,要赶在王爷回府前赶到门口,三贝勒爷甍了,王爷心里一定不好受,快些,赶在嫡福晋到之前要到。”
她们说,三贝勒爷甍了。
景娴的眼睛亮了亮,又黯了下去。
容嬷嬷上前去搀扶住景娴摇摇欲坠的身子,想要开口安慰几句,却只是空喊了几句:“格格……格格……”
半晌,景娴才回过神来,抬头将那沉闷低沉的天空直直的望着,似乎是在那浓密的乌云中寻找一丝阳光。
夜半,再也没有听到过那样低沉暗哑却婉转的让人泣血的箫声。
此后明月夜夜旧,思君不闻萧乐声,不论岁岁暮暮与朝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