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人之福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但凡大户过年都是一家子热热闹闹吃年饭,祭拜先祖,窜门拜年。韩二奶奶所住的南院中却是难得的清净,将外头的热闹喧嚣全然隔于门外。这份清净恬然倒是颇合胭脂的心意,每日一早吃过阿娜煮的甜酒糯米圆子后就来到南院陪着二奶奶刺绣,聊天,品茗。只是担心狐狸临行前说那番话。究竟是什么人要害他?或者说,根本就是朝廷对韩家一直虎视眈眈,只是一直未寻到借口,将多罗格格予宁嫁入韩家根本就是一个名正言顺问的幌子。手中的绣花针轻颤,指尖传来一阵刺痛。
“怎么这么不小心。”萧氏起身用帕子捂着她的手,转头对丫鬟吩咐道:“涞湘,去拿药酒来。”
熟悉的责怪声传来,胭脂神情恍惚的注视着萧氏用帕子蘸药酒涂抹在指尖。民间都说女儿相貌多数随父亲,儿子的相貌多数随母亲。二奶奶的相貌越看和狐狸越是相像,这娘俩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压出来的,连冰冷柔和的嗓音都有几分相似。
萧氏注意到她发愣的神情,莞尔道,“不必担心轩翔,每日都会有家丁带消息回来。只是南院冷清,下人不愿驻足留停罢了。”
胭脂回过神,红着脸道:“娘见笑了,媳妇只是记挂着娘的嘱托,一时走了神。”
“我是多年来已习惯了别人对我的漠视,并且也明白了一件事。只要没有坏消息传过来便是事事平安,是好消息。”萧氏抚着她的手背,神情若有所思,“你要当心予宁,舒穆禄家的女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多谢娘的提醒。”胭脂犹豫了一阵,小声问道:“娘……予宁格格成为韩家少奶奶是迟早的事情吧?”
萧氏反问道:“果真如此,你将以何种计策应对?”
“她要成为正室夫人,胭脂必居于妾室。即便如此,媳妇亦不会让步半分。”
“妾室反了正室?”萧氏笑道,“韩家的女人一向争宠争得厉害。因为能够拿到家中内务红牌的人便能分三分之一的家业。你能有此逐胜之心,便是再好不过的事。”
二奶奶不会以为她贪慕着韩家的钱财吧?胭脂急忙解释道,“我没有想过……”
萧氏打断她的辩白,“娘都明白。你是因为真正对轩翔好,不想他因你而家中失和,才会勉为其难答应我的要求住进韩家的,是不是?”
“因为是娘的期望,任是前头千难万险也不能退缩。”胭脂脸上一红,这马屁拍得很不是地方,听起来有种壮士一去不返的悲壮决心。”
萧氏叹了一口气,“老佛爷的懿旨这几天便会下来,你……可得有所准备。到时得千万忍耐。我一定能寻着方法,把她赶出韩家。”
“娘,媳妇明白。”胭脂点了点头,心中很不好受。倒不是因为前路渺茫未,予宁将会多加刁难。她只是担心韩轩翔若是夹在自已与家人安危之间定会非常为难……这可如何是好?想必韩家大爷早已得知消息,所以才会在正月初一便拉着狐狸去了天津,怕他待在京城生出事端。可怜的狐狸……她在心中叹了口气,等他回来的时候便是另一名女子坐在幽兰阁中等候,而她只能垂手立于予宁身侧。
“阿姐!我说你这是何苦来1阿娜指手划脚间唾沫飞溅,“当初韩少爷可以答应大理寺卿大人要立你为正室夫人,顾大人才会同意你离开的。如今怎么全变了!这韩家根本就是在仗势欺人!
“指婚的是老佛爷,关韩家什么事?”胭脂白了她一眼。
“照我说,统共都不是好人!阿娜气呼呼的拿起茶盏一通狂灌,“阿姐你也是,嫁到韩家才没几天就向着他们说话,倒把他们当成一家人了?他们何时把你当成一家人了?我倒要看韩少爷回来后如何向顾大人交待1
“不许去找顾大人。他与月季格格很快便要完婚。”胭脂想了除夕那夜的红字小笺,心中感慨万分。还记得他似半开玩笑的说,你若是输给了予宁便别再来见我。只是婚姻大事向来由父母做主,她又奈何得几分?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1阿娜急得在屋里直打转,“那个予宁怎么就不生个急病死掉呢1
“她若是死了,便不好玩了。”胭脂懒懒的看了她一眼,“她若是想斗,我便陪她一路玩下去。没听古人说过妻不如妾吗?”
阿娜的眼神将信将疑,“你确实,能斗赢吗?”
胭脂放低声音威胁道:“你可是在质疑掌门的凶悍程度?”
“我怕少爷护着自家表妹,然后阿姐你是鸡飞蛋打两场空。”阿娜一针见血的话把胭脂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愣了半晌才愤然回道:“死丫头!不咯应我,你就不爽是不是?少和狐狸一个鼻孔出气!本来已经够闹心的,麻烦姑娘你爱去哪去哪晃悠去。我既然已迈进韩家大门,哪能如此轻易放弃?”
“阿姐。你变了耶。”阿娜的神情相当忧郁,“若是以前你遇到这事早就撒丫子跑路了,怎么现在是倒眼巴巴的贴上了韩家?韩少爷真了不起,也不知他使了什么迷魂大法,三年前把你的心智迷得七晕八荤,现在更是让你死心蹋地的甘为妾室。”
胭脂啪的一巴掌拍在案台上,伸出手指着阿娜正欲发作,不想听到门外有人拍门,“水姑娘,二奶奶叫您去下厅堂。说是宫里来人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吗?真快。早晨她还问着二奶奶赐婚一事,没想到才晌午十分,老佛家的懿旨便宣了下来。只是她现在的名义还只算是韩家的客人,何至于也要去同韩氏族人一道接旨?
厅堂中跪了一屋子人,门来传来了两声阴阳怪气的咳嗽声,一位穿着四品内务大太监朝服的公公走了进来。胭脂悄悄抬头一瞧,这不正是李莲英公公么?他是老佛爷不可或缺的伴儿,怎么让他来传达太后懿旨了?
“李公公辛苦了。”由于韩大爷不在家中,韩二爷宇赕做为当家人向李公公行礼。
“咱家此行前来,是为了传达太后老佛爷的口谕。”李莲英公公清了清嗓子继续宣道:“老佛爷说了,将舒穆禄家长女舒穆禄·予宁格格指婚给洋务钦差韩轩翔大人。你们可都听清楚了?全都起身吧。”
一屋子的人跪也不是,站也不是。有些人小心翼翼起身后半晌没敢出声。韩老太太忍不住问道:“李公公,老佛爷可有定下为格格与额驸行大礼的吉日?”
李莲英道:“老佛爷只说将予宁格格指婚韩家,未必提取大礼之事。”
“这……”韩老太太很是诧异,朝廷命官迎娶正室夫人,何况又是大清的多罗格格,老佛爷怎会没命礼部司议算出迎接吉日?“李公公,烦请回宫后再问下老佛爷,不行大礼,韩家何以迎娶皇家的格格?”
李莲英的语气颇是无耐,“老佛爷说了,当年赐过婚了,大礼也行了,是舒穆禄大人亲自进宫哀着光绪爷弃了这门亲事。如今,这位格格又要赐婚韩家,嫁了一次不够,还嫁两次呢?大清国库亏空得厉害,没工夫让他们挥霍。”
听到光绪皇帝的名讳,站在一边的胭脂动了动眉毛。她本以为李公公宣完懿旨便直接回宫了,没想到还出了这岔子。予宁算是韩家的亲戚,自然没来听旨。她若是在场非得气晕过去。公主阿哥格格贝子的婚事向来有由太后或皇后做主,哪有指了婚又不给安排的道理?礼数上说不过去。
韩老太太听出了李公公的言下之意,赔笑道:“李公公说的得,这些银子理应由韩家来出。老身定下吉日后便进宫向老佛爷谢恩。文书聘礼,风风光光的将予宁格格明媒正娶迎进韩家,绝不会损了皇家的面子。”
李莲英公公一挥手,道:“韩老太太,老佛爷只说将予宁格格赐婚韩家,可没说是做正室夫人。”
在场的人全都神色一愣,李公公的话无异于晴空惊雷,几位族中长辈面面相觑,韩老太太捂着胸口倒退几步,一脸不可至信的表情瞪着李公公,“公公莫要开这样的玩笑,皇家的格格岂能沦为妾室?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假传懿旨可是会被灭九族的,咱家怎敢开这样的玩笑。”李公公甩了甩袖子,“老太太,告辞,不送。”
韩老太太还未从错愕中清醒过来,李公公就已转身向门外走去。胭脂的心咚咚直跳个不停。福兮,祸兮?正愁眉不展的思量着前路断崖如何行进,未料到柳暗花明又一春。懿旨口谕与圣旨无异,予宁又何以受得起这样的羞辱?只是……太后老佛爷喻意何为?这可是丧尽皇家颜面的事情。难道,是李公公――!心中一惊,抬头望见李公公不知何时走到跟前,和颜悦色向她说道:“水姑娘,好久不见。”
胭脂行了一个福礼,“李公公有礼。”
一屋子韩家女眷开始小声的交头接耳。李莲英未加理会,笃自问道:“水姑娘前些日子可是人不在京城?你做的那些水粉朱丹什么的,老佛爷早就用光了,老佛爷早已用不惯江浙供来的那些□□沫沫,说是一股子怪味,只责怪咱家为了省银子而亏待了水姑娘。”
“公公严重了。民女前先确实人不在京城,害公公被老佛爷责骂,真是该打,该打。”胭脂不知李公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为何偏偏在大厅广众下提及此事。
李公公道:“这事姑娘可得看在咱家的薄面上,放在心上。记得当年您在皇上跟前做女官时,老佛爷就特别器重你。这些年来还不时提起,夸你聪明伶俐,毽儿踢得特别好。”
“老佛爷凤仪威严,福泽四方。此等夸奖民女真是愧不敢当。”胭脂的目光扫了遍四周的韩氏族人,只见有面露惊诧的,有疑虑重重的,还有好奇不已的,但全都瞪大了眼盯着她与李公公。
“还请姑娘早日做好水粉朱丹,好让咱家在老佛爷跟前有个交待。”李公公抱拳道:“水姑娘,告辞。”
胭脂回礼,道:“公公慢走。”
李公公走后,厅堂中韩氏族人打量她的目光愈发肆无忌惮,只是过去的鄙夷与轻视都换成了小心翼翼与好奇。二房的姨娘伊氏笑意吟吟的抓起胭脂的手,“原来水姑娘过去还在宫中做过御前女官,早先就该央着皇上将你御赏给轩翔,也就省去了后来那档子麻烦事儿!
“洛芬!韩老太太重重一拍桌子,把伊姨娘吓得面色一变,连忙松开胭脂的手。“你若是再胡言乱语,今晚便罚你跪一夜祠堂1
萧氏一旁轻声慢言道:“洛芬妹子怕是戏文看多了,若是皇上的女人哪能如此轻易出宫?”而后对端坐于正座上的韩老太太说道:“娘,媳妇的身子不大好,先回幽兰苑歇息了。”她走到胭脂跟前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跟着一道离去。
“湘娴,你站住1
韩老太太的厉声呼喝令萧氏停下脚步,胭脂心惊肉跳,以为老太太下一步便是盘算着怎样责罚她,没料到她叫站住的人竟是二奶奶。
萧氏转身淡然笑道:“老太太何事?”
韩老太太脸色铁青,指向萧氏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我奇怪你怎么会与这个来路不明的丫头走得这么近!十几年了,你终是不甘心!说!今日之事是不是你在背后搞的鬼?是你让李公公这么说的1
“老太太的话很是奇怪。”萧氏的笑容端庄优雅,却如腊月寒风般冰冷,且带着嗖嗖杀意,“一则,媳妇已经听从娘的教诲,十几年来足不出户;二则,媳妇的家人早已搬去云南,媳妇又怎会认识宫里的公公?娘莫非是老糊涂了,怀疑李公公假传太后懿旨?”
乘韩老太太愣在原地时,萧氏从从容容的向婆婆行了个礼后转身离去。胭脂赶紧跟着她溜出了厅堂,韩氏族人的审视目光虽然说不上如芒在背,可是也确实令她不甚至好受。
“老太太,依我看这也没什么不好。”伊姨娘为补方才失言之过,想开解开解婆婆,“轩翔这孩子已经不小了,如此一来便是享了齐人之福。老太太何须动怒?”
伊姨娘的马屁算是拍到了马蹄子上,韩老太太急怒之下将桌上茶盏砸向她,怒骂道:“你还想让那个贱蹄子做韩少奶奶,让予宁做姨娘?呸!烂了嘴的臭婆娘,也不想想掂掂自个儿的份量!想做正室夫人?想被扶正?等下辈子去吧1
伊姨娘的额头被茶盏砸出了血,满脸全是茶叶与热水却不敢抬手擦试。所以人都盯着她狼狈不堪的模样,无人敢插话。这些年,她生的四少爷韩轩松在老太太跟前很是得宠,她也跟着沾了些光,料不到老太太在急怒中说翻脸就翻脸,把气全迁怒到她身上。
韩二爷手足无措的望着眼前一幕,最后重重叹了口气,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