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 誓 动摇的爱与恨
镜中的女子神情恬然静雅,阿娜用桂花油细细涂抹在她垂至腰间的青丝上,然后从头顶分成两股后在耳边紧紧结成发辫,然后盘结成螺状的双髻。薄薄的流海,迷离若幻境的烟雨双眸,愈发烘托出她一脸的天真与娇羞。纳纱绣着淡雅的兰花精致米色琵琶襟长衫,窄肩宽袖收腰勾勒出窈窕的身姿。远望是位明艳动人的小娘子,瑰姿艳逸,袅娜风流;近观之却是位脂粉未施,颜如舜华的二八少女,芳菲娇媚,情致两饶。
“阿姐,你衣裳颜色实在太素了,怎么不用些脂粉?你做的朱丹水粉可是连宫里的嫔妃都赞不绝口。”阿娜不满的嘟起了嘴,这么重要的日子,她居然连个首饰都不佩带就这般草草打扮了事,要知道苗族女子出嫁,不说手工繁复的嫁衣,身上配带的银饰少说都有十几斤沉。
“低调嘛……”胭脂暗暗叹了口气,自已就这么嫁给狐狸了?怎么感觉自已是二嫁啊。她多想把女儿家最值得骄傲的清白名声与最好的年华献给自已最爱的男子,可惜世间之事哪能事事称心如意?
“阿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阿娜和胭脂在一起的时间越久,就越像她肚子里的蛔虫,只见她煞有其事的拿着梳子摇头晃脑说道:“年华灼灼艳桃李,结发簪花配君子。”
“哟,几日不见,会吟诗了?”胭脂回头拧了拧她的小脸,“如此附庸风雅的句子,是不是死狐狸教你的?”
阿娜无比严肃的放下梳子,“阿姐,韩少爷已经是你的相公了,别这么说他!”
这丫子居然和顾邵威一样,一个鼻孔出气?胭脂眯起眼睛上上下下把阿娜打量了一番,“好啊,我平日里对你的好,还不如他给你打造的几付首饰啊。”
“我还想随着阿姐一道入韩家,享几天富贵人家的清福呢!”阿娜小心的从螺髻下挑出一预留的一缕青丝,然后在双髻上插上两朵盛开的淡粉色玫瑰。
胭脂漫不经心的抚摸着发间的玫瑰花,“只怕韩家根本不认我这个儿媳妇。”
阿娜的笑容很是自信,“这有何难?不过一年半载,等你和韩少爷有了韩家的孩子,不怕他们不认你!”
胭脂红着脸啐道:“小蹄好不要脸,你知道啥一年半载的。”
“韩少爷是不是知情,我不清楚。不过我的心里可是和明镜似的。”阿娜抓起了她手腕撸起了袖口,露出了她小臂内部一粒鲜红色的圆痣,“阿姐手臂手上的守宫砂从未消褪,你住进夏家一直不愿和夏沐风那坏人圆房,是不是就是因为你的身体根本无法背叛自已心中所想?”
“贫嘴!贫嘴!”胭脂抽回手抚摸着小臂上鲜红的印记,那是自已出宫那年春娘点上的。在鬼妓杀手门中还有着一条不成文的门规,如果世间有任一男子愿意真心诚意娶门内的女子为妻,她们便可从此正式脱离杀手组织,过去的腥风血雨便再与她们无关。
唇上只涂上一层淡淡的玫瑰油,粉嫩的颜色与发间玫瑰花很是相配。阿娜左右看了看镜中的女子,终于满意的笑了,“阿姐还是适合淡雅的装束,把那些浓装艳抹的庸脂俗粉生生比下去了。”
是吗?胭脂看到镜中丽人面带羞涩微笑的低下头。她心中突然充盈着慌乱与甜蜜,与韩轩翔昔日相识相知的一幕幕浮现眼前。她十二岁那年发生的事情,她只模模糊糊的记得他一遍遍的问她,你的家在哪?没料到若干年后,他竟成了她的归宿。后来,在庙会上又遇见他,她正寻思着是不是动手杀人之时被他冰冷冷的声音喝止。从此她就从心底莫名的害怕这位韩大人。变法失败,流昔死了,他因为心中对流昔的愧疚而对自已好。他是在何时动心的?她又是在何时心动?还记得他在流昔坟前说得那句要用一生时间保守自已脸上的笑容,她不是没听懂,她只是不相信这么冰冷冷的人突然对自已这般热情,却不愿在世间欠任何人的人情而逃避他。再后来发生的事情便向着失控方向发展,她与他之间似乎被一根月老无形的红线所牵引,无论分开多远,多久,都能够再次相见。
阿娜扶着胭脂走出公使府邸时看到大理寺卿顾邵威正站在门外等她。他的模样有些奇怪,通红的双眼得似乎彻夜未眠,坚毅的双唇抿得紧紧的,上边却有一道新愈的伤痕。
“咦,大理寺卿大人吃饭时把自已给咬到了?想来是府上太久未吃肉了?”
顾邵威没理会阿娜,只略略向她点了点头,径直走到胭脂跟前,从袖中拿出一块白纱盖到她头上,“难得一向冷静有加的韩轩翔会方寸大乱,他如此心急的想把你娶进门,深恐夜长梦多。”他揶揄一笑,“也就只有你有这个本事了。嘘――”他看到她似乎想说什么,打断道:“这白纱头盖是洋教的玩意,但忌讳和大清很像。直到我将你的手交给韩轩翔之前都不可以说话,知道吗?别让他久等了。来――”
胭脂慢慢将手递给顾邵威伸出的手中,只感觉到心中一点点充实,眼眶慢慢温热起来。他无论是不是自已的亲生哥哥,他所做的一切,自已今生今世都无以回报。当柔荑被他温暖的大手握住拉着她往前走去时,模糊的双眼中只看到折纱头盖上绣着的花瓣不断交织重叠。她极小声的轻轻唤了声哥哥,也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了,只见他回头温和的向自已笑了笑,迈着坚定的步伐向马车走去。
洋教的婚礼她并不是没有见过,毕神父说的那套东西她几乎能背下来了,过去自已经常乐不可支的躲在墙角偷看这奇怪的仪式,没料到自已有一天会置身其中,世间之事确实有着诸多不可预料之处。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心慌,呼吸也随之萦乱起来,从进到教堂的那一刻起就昏昏乎乎的,孤儿院孩子们稚嫩的童声伴随风琴声,她任由顾邵威达牵着自已的手向前走,直到走到一身蓝黑色制服的男子跟前,手被轻轻抬起后递到了他手中。
“五儿。”韩轩翔清澈冰冷的嗓声低唤着她的小名,戴着白手套的手紧紧握握握住了她微微颤抖的双手,握紧了他今生今世最为至爱的宝贝。
身形瘦削的洋神父开始宣读天主教婚礼的宣誓。
……
让我们一同祷告:创造宇宙万物的神阿,今天我们来到这里,是按照你在人心中所种下的期望,让新郎和新娘在你面前宣誓结合。主阿,求你在我们中间作证……
……
请二位跟著我说, 你往那里去,我也往那里去。你在那里住宿,我也在那里住宿。你的国就是我的国,你的神就是我的神。
根据神《圣经》给我们权柄,我宣布你们……
教堂紧闭的大门被砰的一声用力推开,门外刺眼的阳光晃花了胭脂的双眼,门外攒动的黑影中传来了几声震天枪响,人群惊慌不已的燥动起来。
夏沐风望着那个站在毕神父跟着,揭起白色轻纱静静望着自已的女子,身后的兵士很快就将纷乱的局势住,他黑色的枪口一直指着童年好友,慢慢的走到了比毕神父跟前,眼中愤怒而怨恨的目光却始终未离开过他昔日的妻子。她可真会敷衍人,说什么即使喜欢韩轩翔,不代表她嫁给他。他居然还傻傻的认为与她之间还有破镜重圆的可能。直到他从大妹初荼那儿得知他们居然今天就要在教堂成亲,才如醍醐灌顶般大梦初醒。她重头到尾都在骗自已,她的心从来就没有交付给自已。他转头向毕神父逼问道:“毕神父,你明知道胭脂是我的妻子,怎可又为她与其他男子宣誓婚约?”
“沐风。你何必这样做。”毕神父杯抱着圣经,在胸口画着十字,“按照天主教义,你与水姑娘之间的婚约并不被承认,轩翔已经将你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告诉我。况且,水姑娘既然今天愿意与轩翔走进教堂,就代表着着她已经为息选好了未来的丈夫,您能否够尊重她本人的意愿?”
夏沐风将枪口逼近韩轩翔,咆哮道,“胭脂是我的妻子,休书未写,却与其他男子成亲!她的心中可还有三纲五伦,可有尊重我这个做丈夫的?!”
胭脂快速抽身挡在枪口与韩轩翔之间,惊恐的睁大了眼睛向他摇了摇头。夏沐风心中的恨与痛剧烈翻滚着,无以复加。她居然可以为了他去死?
“五儿。”韩轩翔抓着胭脂肩膀把她挡在了身后,转头对夏沐风礼貌的点了点头,笑得云淡风轻,“夏兄手中可有三媒六证以证明五儿是你夏家的媳妇?”
夏沐风对他冷笑道,“你也无法用将她明媒正娶迎进韩家,只因为你家中早就已经定下了予宁为正室夫人,她不过是一个见不得光的暗室!而你――”他恨恨的望向背叛自已的女子,夏老太太去世那日心中对她的感激与内疚荡然无存,“你甘愿做小,做见不得人的暗室,也就和他在一起。难道我平日里对你的好,在你最困难的时候,夏家对你的恩情,你全都不记得了?你的良心何在?!”
在场的人议论纷纷,阿娜气极的叫声从嘈杂人群中传出,“夏沐风,你好不要脸!”
“院判大人何必在这种时日扫了本官的兴致?”顾邵威镇定的本想抓住夏沐风持枪的手,却被他蓦然用力甩开。大理寺卿原本轻蹙的眉愈发拧结。事出突然,昨夜他还在姬亲王府上作客,没想到临时收到韩轩翔的信件,说想第二日一早想请他以胭脂长辈的身份出席教洋的婚约,所以匆忙之即未曾经带手下,因为顾忌到场合的庄重,连配剑与剑都未配带在身上。未料到夏沐风半路杀出来,唱了这一出好戏。自已平日里实在太小瞧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太医院副院判大人。
“哦,我倒是将大理寺卿大人冷落在一边了。”夏沐风的脸孔笑得很是狰狞,“怎么样,把自已心爱的女子亲手嫁给其他男子的感觉如何?本官佩服顾大人自欺欺人的本事,明知得不到手,就把她嫁给其他男人,好断了心中的非份之想。”
顾邵威眼中流露出鄙夷厌恶的目光,“像你这样的小人,终其一生只配得到她的蔑视。夏大人,你不认输得不成。”
“我没有输。”夏沐风扳下了枪栓将枪口指向了儿时好友的额头,“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胭脂宁愿那只枪管对准的是自已,这样她的心中会好受许多。至始至终,她都冷冷的看着那个恨意之火熊熊燃烧的男子。他该恨的人是她,亏欠与背叛他的人是她,不是韩轩翔。自已因一时犹豫与立场的不够坚定才有了二人之间的孽缘,何至于要迁怒他人?她从腰间暗袋中摸出薄如冰片的六角暗器锁魂封,“夏沐风,你不可以杀他。你试试看,如果你杀了他,我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好娘子!好娘子!”夏沐风笑得流出了眼泪,“诸位乡亲父老,你们看看,这就是我夏家的媳妇儿,要伙同着奸夫谋害亲夫!”
“你恨的人是我!冲着我一个人来就好了。”胭脂脸上的神情非常哀伤,她不是没预想过夏沐风心中的恨意,只是没料到他为了她居然连与多年好友不再讲半点情份。
韩轩翔的眼中毫无半分惧意,他捏了捏一直没松开的纤手,平静冷冽在声音仿佛始终置身事外,“夏大人,如果你够胆向本官开枪,尽管一试。如果你侥幸打中本官,夏家会为本官陪葬。如果你没打中本官,下一刻死的人便会是你。”
“韩大人果然好胆识。”夏沐风的笑得有些凄凉,韩轩翔在对面自已的枪口时加眉毛都不动一下,难道自已在他面前始终是一个二流货色?“本官只是很想知道,你与顾大人之间,她会更看重谁?”
手中的枪头微微偏,指到了大理寺卿身上。
“不――!”人群中传来了一女子惊恐的叫声,居然是姬亲王府的月季格格,她穿着汉家的便服用力推开了士兵,挡在了顾邵威跟前。与此同时,胭脂扬起了手中带着剧毒的暗器,蓝色的边刃泛出了嗜血的光芒。
夏沐风的语气中讥嘲尽现,“竟然又是一位痴情红颜。都说自古痴情多余恨,不知道月格格有没有听过这句话。”看着顾邵威将月格格挡身后,他心中生出无限悲意。自已莫非被上天所弃,成了孤家寡人?无论杀不杀得了韩轩翔,胭脂都不会原谅他。可是,于其让她被别人夺走,他宁愿她的心中存着和他一样的恨!他摇晃着枪口,红着眼睛吼道:“我看你会先救哪一个!”
随着尖叫与震耳欲耸的枪声同时响想,持枪者手中的枪飞了出云,而月格格捂着肩膀摇摇欲坠,指缝间渗出一片殷红,顾邵威急忙将她扶起。韩轩翔则飞快拾起地上的抢指向夏沐风。
“格格!”一个小丫头哭着推开人群冲了出来,死死扯着月格格的衣裳,“你千万不可以有事,杏儿就说过你不可以偷偷跑出来玩的!”
“她没事。”顾邵威仔细查看了下月格格肩膀上枪伤,松了口气,“只是擦伤。”
夏沐风眼见大势已去,对手下的兵士叫道:“你们!听我命令!把在场的人都杀了!能杀多少算多少!”
人群中一阵燥动传来了哭声与尖叫。
“且慢!”顾邵威厉声喝住了一个像是头目模样的兵士,“你们可是直录总督袁世凯袁大人手下的京津唐总兵?不认识本官,总该认识本官身上的三品朝服!夏大人借兵在天子脚下乱杀无辜,只怕到时候连袁大人也在保不住你们!”
那些兵士本就不服被夏沐风一介文官所号令,面面相觑犹豫着拿着武器僵持在原地。
“夏沐风。”胭脂不知何时解下了发髻,任由着柔顺的青丝披散着垂于腰间,她忧伤的摇了摇头,“为了一个有负于你的女子这么做,值得吗?”
“你也知道你有负于我吗?”夏沐风的笑意已接近阴惨,眉间一片青黑,无视着眉间黑色的枪口,仿佛世间只剩下他们二人,“你欠我的,欠我们夏家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为了你,我最好的朋友没了,夏家因你而蒙羞,而我则起了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东西!”
她在面对他时,已经如同一潭平静的湖水,吹不出任波澜,“所以,我才会请你写休书啊。还你自由,亦还我自由。”
夏沐风声音变调而嘶哑,“你休想!我就是要折磨你,直到你剩下最后一口气!”额间的枪发出清脆的栓动声,韩轩翔幽紫的眼眸中杀意四起,“今日小爷本不想开杀戒的……”
“你竟然为一个女人杀我。”夏沐风绝望的望着儿时好友,眼前浮现的竟然二人初识的光景,他拉着自已的手说道,走,我们偷偷溜出去看焰火。“只是不知道,这回你的运气还有没有这么好。”原来他身还藏着另一把枪,在不知不觉间抵上了韩轩翔的胸口,“轩翔,你敢不敢和我赌一把,活下来的人便能娶她为妻。”
胭脂平静的声音又一次在耳畔响起,“夏沐风。我知道自已亏欠了你的恩情,我想还给你。”
“你想怎样还?随我回家吗?”夏沐风明知不可能,心中还是燃烧起一线希望。
“不……”胭脂淡淡一笑,温柔的目光略过她深爱的男子,“我的家在金陵。”
“五儿。”韩轩翔只觉得心头一阵乱跳,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她的笑容实在很古怪,一字一顿说道:“夏大人对小女有救命之恩,小女理当归还。自古以来,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她手中锐利的锁魂封移动了雪白的颈项边。
“五儿!”
“阿姐!”
“胭脂!”
“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