削 发 正是这种傲世天下的风骨,才配做她倾慕的男子
接近黄昏时分,胭脂从瓦娘的药铺中拿了药材慢腾腾的走回家。
真是出师不利,才第一天献艺就来位叨难的客人,提出要她用琵琶奏上一曲。偏生所有的乐器中琵琶是她最不擅长的,结果那个老男人较了真,说她的功底不扎实就不该出来卖艺,眼看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她也卯上了了劲,一气之下将手指放在冰冷的水中浸上老半天,也不顾上使着不熟练的指法拨弄出来的琵琶声和临死公鸡的哀鸣一样难听,一个时辰后硬是奏出了首像模像样的《琵琶吟》。
在座的人若不是看得抱着琵琶的小娘子还有几分姿色早将茶水泼她身上去了。这事最终还惊动了水晶宫酒楼的东家,临走时还给了她与余老伯十几俩银子,约了他们第二天再来献艺。
总算是没丢人,还让那个叨难的客人心服口服。代价就是细白的手指被琴弦划得伤痕累累,指腹间还磨起了几个大血泡,钻心的疼。
讨生活相当不易呀。胭脂感叹着推开房门,发现韩轩翔已床上爬了起来,坐在一张奇怪的长桌前叮叮当当的敲着。那桌子长相奇特,只有一个四寸长的桌沿,上面布满一堆黑黑白白相错的木条,手指一按会会陷下去,发出奇怪的声音。
狐狸的精神已比前几日大好,他抬眼问道:“你去哪了?”
“给你煎药去了。”她将手缩在衣袖里,指了指怀中的药罐。
“哦……”韩轩翔回头继续张开手指按着着奇怪长桌上的木条,“想不到在这居然放有这样的西洋乐器。”
“西洋乐器?”胭脂深感惊奇,洋人使得的乐器真奇怪,这根本就是一口大箱子。
“这是钢琴。原理和东汉时由西域传入的七弦竖箜篌差不多。我在英伦的时候学过一段时间。”韩轩翔弯起手指连续弹击白色的木条,那口大箱子中发出了一阵单调的声响。
“好奇怪的声音。”胭脂摇了摇头,她的耳朵这一下午已经够受罪的,过去琵琶弹不好没少受卞嬷嬷责骂,自己全然没没当回事。现在终于明白,在酒楼中献曲卖艺的女子哪能像大家闺秀在深宅大院中那般优雅,焚上个香炉,摆着古筝慢慢品茗欣赏琴?只有语落成珠的清脆琵琶声才最合适那种纷乱喧嚣的场合。
“钢琴这样的复杂乐器需定期调音,不然就会走调。”韩轩翔起身将大箱子的顶盖掀开,发现里面布满着灰尘。“五儿,帮我拿一条浸湿的毛巾来好吗?”
胭脂摇了摇头,“你最好上床休息……还有,我买了剃刀,你头上的头发该打理一下了。”
韩轩翔摸了摸自己头顶新长出的一寸来长的头发,从天津逃亡到松江,哪有时间打理新长出来的头发,一路全靠帽子遮着。在顺治二年清廷在消灭了南明福王政权之后,颁布剃发令,要求将头颅四周的头发都剃掉,只留一顶如钱大,结辫下垂。在头顶留发一钱大,大于一钱要处死。并在大清律中规定:剃发不如式者亦斩,就是所谓的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剃头制当年不知引起多少汉人的抵制,为了镇压没少屠杀汉人,当年的辽东大屠杀,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终于使清王朝拿到了泛血鲜血的皇帝宝鉴。有道是风水轮流转,现如今在松江府洋人管辖的区域内,竟要求男子剪短发。
“我可爱的头发……”狐狸继续抚摸着新长出的头发,声音中带了些许悲凉的腔调,“自从十七岁那年归国后就再也没机会长出来。”他左右环顾了阵,将脑后的长辫挽在手中,从箱子上拿起长剑,用锋利的剑刃唰啦一声削去了脑后的辫子。
“韩轩翔你疯啦!”胭脂跳起来喊道,看来他的脑子还没好全啊,时好时坏的,将来还指不定要做出什么稀罕事!“你已经被朝廷通缉,现在又把头发给削了?”
“怕什么,松江府很快就要被洋人接管。再说这样就更不像通缉画像上的人。”他镇定的答道,“五儿乖,去找把剪子来帮我把头发修整下,这付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
“我怕你一出门就被人给逮起起来!”她难以至信的看着眼前这个失经叛道的男子,堂堂大清国正三品官员居然自己把辫子给削了。
“你要信我,不会有事的。”韩轩翔笃字的微笑着,手中黑色的发辫滑落在地上,像一条蜷缩的蛇,“因为大清国的气数将尽,过不了几年,剃头制就将被全面废除。”
正是这种傲世天下的风骨,才配得上做她倾慕的男子。
胭脂低下头,心中却是无限的难过。
他们之间隔着一条叫道德与礼法的深深鸿沟,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流昔为什么宁愿独自忍受分离的相思之苦,也要选择离开顾邵威。如果深受一个人,就不要令他的前程断送,令他的家族蒙羞。
这一刻,她好恨自己为什么不是出自于清白人家。
“五儿,你怎么了?”韩轩翔留意到她眼中的目光一黯,还以为是为自己担惊受怕,双手捧起她的小脸,安慰道:“老佛爷在西安病着,她自个儿还自顾不暇,哪有时间来管我。”
余老伯的声音中带了一丝哭腔:“姑娘……您快停下吧……老朽实在看不下去了……”
前几日叨难自己的老男人算不算是个扫帚星?今日唱曲的时候又遇到此人,他提出要她用琵琶演一曲《十面埋伏》。胭脂一咬牙,用伤痕累累手指开始半生不熟的拨弄起来,直到血泡磨破,星星点点殷红的泛染在细细的丝弦上。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只是自己任是吃再多的苦,也没办法将过去的污点洗清。
“姑娘!”余老伯扑腾一声向她跪了下,死死抓着她的手不放,“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不能有半点损伤。姑娘……老朽求您了……”
“忍字头上一把刀,忍常人所不能忍,才能及常人所不能及。”那个混帐老男人一脸闲情逸致的表情啜了一口茶,“姑娘小小年纪便心气十足,也不知是福是祸。”
青天白日的,咒我呢?胭脂狠狠的瞪了那老男人一眼,手指轻颤,琵琶的细弦又一次走音。
“犹抱琵琶半遮面,未成曲调先有情。嘿嘿嘿,小娘子还真是好姿色!”一个长相干瘦的男子笑嘻嘻的走过来,撸了把袖子抬手准备捏起她的下巴,手腕却蓦然一紧,接着整个人被这股力道甩向一边。
胭脂抬头看到韩轩翔那张铁青的脸几乎能刮下霜来,中心像做坏事般暗暗发虚,闪躲目光不敢看他。
“和我走。”他使劲拽着她的手拉着就往外走,没想到那个干瘦男子不甘心的挑衅道:“嘿,我说这位爷,大家都是来找乐子的,凭什么你……”
“不想死就给我滚!”韩轩翔眼中迸如的凌厉目光几乎能杀人无形,这股精神的威慑把那男子惊恐吓得倒退几步,再不敢吭声。
“我说这位少爷――”水晶宫酒楼的欧主薄走出来说道:“这好歹也是水晶宫楼酒,田老板的地盘,你要带这位唱曲的姑娘离开,可有问过田老板的意思?”
“需要吗?”这位穿着紫锻外褂头戴狐皮帽的少爷气宇不凡,一看就是出生大家的子弟。不过他接下来举动更令人咋舌,只见他从怀里掏出把枪朝天‘砰’的一枪,吓得在场所有缩着脖不再敢吱声。
“谁还有意见?”他冷冷的表情几乎要吃人,拽着胭脂的手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水晶宫酒楼。
“韩轩翔!”
胭脂觉得自己的手腕似乎要被扯脱臼了,手上的伤口痛得她一直在倒抽冷气。
“韩轩翔你弄疼我了!”
她的根本没有可能挣脱,只能由着他在行人惊诧的目光中拉到住处,他抬脚轰的一声把门踹开,把她给拎了进去。
胭脂没站稳,一个踉跄跪坐在地上。等她看清楚眼前影像时,他已经关紧门,站在自己前面,居高临下望着她。
“五儿,你让我感觉到自己真个没用的男人。”韩轩翔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感伤,痛苦的神情却使她害怕。
他在说什么啊!胭脂没了以前的理直气壮,半晌才像一只被惊吓的小白兔般怯生生的开了口:“我只是想帮助余老伯救他的女儿,顺便赚些银子……”
“你在宫里待了半年,难道不知道我所戴的朝珠是价值昂贵的东珠所制吗?”他苦笑道,“就算再缺钱,为什么不告诉我,也应该让我和你一起去想办法。而不是擅做主张去酒楼中卖艺,过去一样让别人有机可乘――轻薄你!”
胭脂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尽管自己所做的一切做是为了他,自己却真像个大傻瓜。多日来的委屈无从倾述,泪水瞬间涌上了眼眶,“是,我就是这么笨!而且本来就出身风尘,韩少爷你何必一再提醒我?”
“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韩轩翔的脸色非常难看,他用力捏着她的皓腕,几乎要将骨头粉碎的力量使她轻呼起来。“好疼,放开我!”
“我从来就没有看轻过你!没有人出生就卑贱,只有他们看不起自己,自甘坠落!”
倔强的眼泪在她的眼眶中打转,却始终不肯掉落,“我当时真的很害怕,你的情况一直不稳定。”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在那种地方受罪?”他看着她指尖磨破的血泡,心疼欲碎。“跟着我本想是让你幸福。结果却是令你跟着我一路受罪。”
“……我只是不想你担心。”胭脂说这话时好没底气,她知道自己又做错事了。可更多的还是难过,他又对自己凶巴巴的。
“五儿。”韩轩翔再也忍受这样的心疼,将那个跪坐在地上的小女人给横抱起来后走进厨房,将她伤痕累累的双手浸在水缸冰冷的水中,“以后所有事情绝不可以瞒着我。”
“我什么都不懂,只想你能够继续活下去。”胭脂一脸可怜巴巴的表情,她很害怕死狐狸生气的样子。
他用干净的棉布蘸干她手上的水,仔细看着那些被水浸得发白的伤口,轻柔的亲吻着冰凉的手指,“怎么有这么傻的丫头……你想让我心疼死吗?”
“我……”胭脂低垂着眼睫,竟一时语塞。手指突然传来一片温热的刺痛,她看到韩轩翔转头擦了擦眼睛,小心的为她的手指涂上药酒,然后用纱布一层层包扎起来。
看着被纱布缠成了一坨的双手,胭脂叹了口气。不过是些小伤,至于这么小题大吗?韩轩翔勒令自己看家,跑到了当铺把朝珠的东珠与领带上的珊瑚全兑换成了银子。要知道这些东珠是大清国历代皇上、皇太后、皇后的朝珠上才能佩带的名贵珠宝,历史上只赐给了几位为数不多的大臣。结果就这样被他送到当铺中换银子,大清国的先祖皇帝要是泉下有知,不知会不会气得从东陵跳出来诈尸?
胭脂数着手中几张银票,大概能有个五六百俩,看着在一边深思的狐狸,问道:“当铺老板听说全是黑心的奸商,是真的吗?”
韩轩翔说道:“我过去的时候,有一位正在当一件九成新的皮袍,那面料与做工大概能值四十俩银子。结果那家当铺伙伴吆喝了声‘虫吃鼠咬,光板无毛,破皮烂袄一件’,就直接塞给人家五俩银子完事。”
胭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真是缺心眼,折人价就算了,还要连同物件一起贬低了。你们韩家在京城开的当铺怕也是这样吧!是不是当铺伙计对你说‘深水臭沟,黯淡无光,西贝假珠一枚’?”
“哪的当铺都一样。”韩轩翔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娘子可把银票收好了,将来可是我们上路的盘缠。”
“谁是你家娘子……”胭脂红了脸急急想争辩,大门却哐哐哐的的响起来,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去开门的时候,几个披着白毛巾的年轻小伙端着几倒扣着碗的菜盘走了出来,口中还客套的吆喝着:“姑娘,借光,借光。”
其中一人看起来很是眼熟,竟然是水晶宫酒楼的店小二。
那些人手脚麻烦的在饭桌上摆好菜盘,店小二转到对韩轩翔说道:“爷,您慢慢享用。小的先告退了。”
她有些诧异的问道:“这是在干嘛呢?”
韩轩翔不紧不慢的回答:“给五儿赔罪。”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开始就该对我好些,何必现在再来赔罪!”胭脂赌气的扭过了头。
还登鼻子上脸了呢!给些颜料就开染坊。他挑了挑眉,终于意识到,原来一直以来竟然是自己将这个小女人宠得无法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