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有泪 蜡炬成灰泪始干,无影灯火枕难眠
灰扑扑的天津城因为是几月前是八国联国的登录口岸,后又因义和团与洋人发生过几次战役显得更加破败不堪。行人瑟缩着脖子从街角匆匆跑过,生怕让洋人给当成乱民抓起来。
韩轩翔面无表情的从墙上撕下一张通缉告示,“居然把小爷画这么难看。”他把手中的通缉告示撕成了碎片,任由着腊月里的寒风将那些白纸碎片吹落卷走。
胭脂秀眉紧锁,眼睛一刻也没离开他的手背。那两道旧伤的颜色似乎又变深了些,泛青的蓝紫色伤痕愈发明显。
“你怎么这样看着我。”胭脂眼中的彷徨与痛楚使韩轩心里很不好受,他讨厌被人同情的感觉,“我并不怕死,只是放心不下五儿。
他在这种时候说这么煽情的话干嘛啊!胭脂心中一阵绞痛,混蛋狐狸!明明知道自己急得六神无主,这种时候居然还轻描淡写的说他不怕死!
“你不会死的!”她紧紧咬着娇艳的唇瓣。锁魂封做为杀手中的第一暗器,利刃上的毒并非无药可解,可是眼下兵荒马乱,根本找不到大夫与药材!
“我们快些离开天津,去松江府(上海),由那出海会方便许多。”韩轩翔拉着胭脂的手,却感觉到她的脚步明显一滞,转身问道:“怎么了?”
“我们得找大夫,还需要配多味珍惜的药材。”她急得差点落下泪来,不肯挪动脚步。时间过去了好几天,眼下他的情况已极度不容乐观,可以说是分秒必争,不容任何延误。
“傻丫头。”他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就算你现在急着找大夫也是不可能的。再说,我也没有你想象的这么弱。”通缉令已经贴到了这儿,他们已经不能在天津再逗留太久。如果自己真发生任何不测,他希望五儿能够逃脱。
“你真的没事?”胭脂狐疑的睁大了眼睛。不太可能啊,这种剧毒潜伏几天就会在身体里发挥效用,他却和没事人似的在那说笑。
“我要真有事还能站在这说话吗?”一股甜腥涌上喉间,胸口一阵传说撕裂般的巨痛。他赶紧稳住身体,勉强笑道:“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
“你绝对不可以对我有任何隐瞒啊!”她第一次用哀求的口气对他说道:“你要信我,我真的有办法救你。到了松江府,我就去给你配解药。”
“倘若姑娘真能救小爷一命――”他的表情无比严肃,扶着她的肩膀,道:“小爷定以身相许来报答五儿的救命之恩。”
胭脂哭笑不得,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情开玩笑!
冬日江南的湿气浸入骨髓,竟比刮着刺骨西北风的北京城还要冷上几分,这是一种逐渐蔓延到骨头里的寒意。整个城市浸淫细细密密如白雾般的冬雨中,但江南的景致到底不同于京城,这里的树木长青翠绿,虽无白雪映衬,寒梅依旧矗立在风中释放着冷冽的幽香,使这个冷冷的季节透露出一股早春的气息。
胭脂从冷水中将毛巾拧干敷在韩轩翔的额头上。自从江海关摆渡到南岸的大船后,他就一直高烧不退,一直强撑着到了松江府的长宁县附近,因为这一带早划分为通商口岸之一,人来人往不至于受到怀疑,但依旧顾忌到朝廷的追缉,所以不敢冒然住进客栈。在临海的民宅小屋中发现了一户空出的小屋,找到房主交涉后竟然愿意以极低廉的价格租出。二人收集了身上为数不多的银两将小屋暂时安下身来。
时间已经不能再耽搁了!胭脂咬了咬牙,拿着为数不多的碎银子,踏着月光,冒着南方的绵绵细雨走进一家药铺,报出了十几味药材的名称。结果一核价钱竟然需要四十两白银,而她手中的银子还不足十两。
“小哥,您行行好,先让我欠着,行不行?”她平素里离平民百姓的布衣生活太远,暂不论不知油盐柴米贵,又哪会晓得药材竟然是此等天价?!过去一年里,在翠轩阁中有为自己一掷千金的众多男子,她对那些铜臭味十足的银子、银票嗤之以鼻。原来,银子的作用竟然这么大!
“姑娘……”年轻的药铺学为难的看着眼前水灵灵的小姑娘,她可怜巴巴的小模样看得他心中十分不忍,可是三十两银子毕竟不是小数目,“姑娘你看你能不能先少拿几味,或者再减些份量……”
“这些药材是用来救命的,一味也不能缺少!”胭脂想到那个为了自己而命悬一线的男子,眼中不禁蒙上了一层泪雾。他强撑着身体与自己来到长宁,无论多么难受硬是撑着没吭一声。可是她早看得出来,她不是瞎子!他苍白发青的脸色,额头上的虚汗都在说明他一直在忍受身体上的痛苦!
“姑娘,小的只不过是过雇工,您就别难为我了。”同情归同情,如果三十两银子可是他这个药店小伙计好几个月的工钱。
胭脂咬了咬牙,怎么办?再跑一家药铺试试?可是这些商人都是一个模样,只认银子不认人!难不得成学小毛贼开抢?
“阿天,怎么了?”一个女子的声音从柜后传来。
铺柜上的小伙回道:“老板娘,有位姑娘称了好几付名贵的药材,可是她没带够银子。”
“我们小店向来不赊帐。”一个穿着蓝白格衫的女子从柜后走了出来,看到胭脂后一愣,面露欣喜激动之色:“姑娘,是你?”
胭脂看着眼前的女子隐隐感觉眼熟,却不记在哪见过。
“您忘记了?一个月前在西昌县,正是姑娘救了我!”那女子的说完后大声对里屋喊道,“相公,快出来!我终于遇到找到救命恩人了!”
她记了起来,这女子正是自己在凉山西昌县的客栈内从洋人手中救下的那名彝族少妇,只是她现在穿着汉家衣裳,梳着平髻,自己一时没辨认出来。
“那日若是没有姑娘出手相救,我们一家人又怎能能以团聚?”药店老板娘拉着那名叫阿森的男子神情激动的向她跪下,“相公,快来和我一起谢过恩人,瓦娘会将姑娘的恩情永世铭记于心!”
胭脂急忙扶起了跪在地上的夫妻二人,有些晕晕然。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柳暗花明又一村?于是开口问道:“老板娘,能让我先欠着一部分药材钱吗?日后我一定会还给你!”
“姑娘莫要说赊帐,这些药材就当我全送给你好了。”瓦娘略略看了一眼帐目上的药材,“可需要小店帮你煎好?”
“要!”胭脂急忙说道:“但是怎样的火候与何时候放什么药材,得由我来盯着。”
曾有文人墨客用‘鬼见愁’来形容南方冬日里的连绵细雨,这种毛毛小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为阴冷的冬日凭添了几分寂寞与惆怅。
胭脂用身上的最厚的一件外袄紧捂着手中的药罐,向住处奔去。这一路上她害怕极了,怕回到屋里时便看到狐狸没气儿了。冷冷的雨滴夹带着小冰屑将她的小脸与鼻子冻得通红,她却毫不在意,只是小心的护着手中的药罐。就看这一晚了,如果药效能够发挥,他便能从鬼门关中归来。
“轩翔,轩翔。”她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提高了声音摇了摇他的肩膀,“韩轩翔,起来喝药了。”
他苍白的脸在黯淡的烛光下依旧和煦柔美,安安静静的紧闭着双眼,天真无邪表情的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死狐狸你不要吓我啊!”胭脂慌了神,他昏迷了?如果再这样下去明早大概差不多可以订棺材了!
“你说过不会死的!!!”她用力摇晃着他,可是依旧没法将他唤醒。
“你要是敢食言,我会永远都不原谅你!”她终于受不了这种静寂与恐惧,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笨狐狸,你干嘛对我这么好!你明明知道我不领情!”
如果不是为了她,他又怎会和家人闹翻,回到京城查明流昔的死因后,又怎么会因为杀了白芍姐师而招至她的暗算?
她拿着小汤勺想尽办将药汁灌入他的嘴中,可是褐色的汤药马上就顺着他的下颌滑落到白色的中衣上。
“你真是个不听话的坏小孩!”
两颗亮晶晶的眼泪滴落到在他的脸颊上,胭脂放下了手中的药碗,感觉无比沮丧。自己竟然一点办法也没有,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不要死!你说过会陪我一起去看海,你说过会再买白糖糕给我吃的!”她重新拾起了药碗,送到嘴边含了一口汤药。真苦!比猪胆水还要苦!她紧紧皱着眉头,小心的凑到他的唇边,一小口一小口的将药汁慢慢哺入他的口中。还好,那些救命的汤药都顺着他的喉咙滑了下去。一碗药喂完后,她已累得满头大汗。
屋外的小雨依旧在沙沙作响,屋内暗黄的烛影晃动。
胭脂呆呆的望着不远处流泪的红烛,守在韩轩翔的身边。一路不知道延误了多久时间,她无法想象这份解毒的汤药是否能够发挥作用,只能在心力交瘁中继续等待。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竟然比先前还要烫上几分!蓦然记得小时候邻居家一位经常吐着舌头的痴呆儿,据说就是因为发烧烧坏了脑袋,所以一辈子都疯疯傻傻的!
她转身向里间走去,快速退去了外衣,拿起水瓢舀起水缸中的冷水,在尖叫中一阵没头没脑的胡乱猛浇,直到全身湿透,牙齿冻得格格直响才扶着墙走出来,哆哆嗦嗦解下了他的中衣,一咬牙将胸口鲜红的肚兜揭下,俯身覆到了他因为发烧而滚烫的身上。他身上白皙的肌肤细腻柔滑,她却无暇顾及这种男女间的禁忌,眼中一片温湿,翕动着苍白的嘴唇低喃着,“再也不会有人对我这么好了,求你……求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红烛成灰泪始干,无影灯火枕难眠。
胭脂冰冷的身体一点点的温暖起来,想要救韩轩翔的强烈意念使她暂时抛弃了道德准则与少女的羞耻。她只希望他能活下去,哪怕睁开眼就与自己斗嘴吵架也好。
当蜡矩的最后一丝光线熄灭时,她禁不住又一次呜呜的哭了起起。他还没有醒过来,自己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全怪她不好,如果不是一时斗气又怎么会把安达原鬼子追丢?若是有洋务钦差的金牌在手,兴许在天津就能拿到药材,也不至于这么一路强撑着来到松江府,原来自己竟是害死他的罪魁祸首!
老天啊……把她的寿命折半,或者是全部拿走吧,只要能让他活过来!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呜咽着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不知不觉间,屋外的稀稀沥沥冬雨已停,凌晨的空旷街道传来了竹扫帚刷刷刷扫地的声音。
“韩轩翔……你醒一醒啊,你不要死……”
“人家没钱经你买棺材板……”
……
“吵死了……”
胭脂抬起头,在泪眼婆娑中看到他睁开了双眼,用微弱的声音继续抱怨道:“死人都要给你从坟墓里吵醒了。”
她猛扑上去,用力搂着他的脖子大哭起来:“死狐狸!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