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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十一年,冬。京城,北郊。
小五扬起一张红彤彤的小脸望着马车外由空中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
“姐姐,为什么我觉得金陵城下的雪没有京城的这般纯白呢?”她掀开窗口的布幔,伸出手从车窗外接起了一片雪花,拿回车内。不一会那片晶莹的雪花便在手中融成了冰水。
“真好玩,就像娘亲平日时弹的棉花。但比棉花白多了,也漂亮多了!”小五儿兴致勃勃的对姐姐说。
“小五,离开爹娘多月,你竟一点也不挂念吗?”姐姐小四,叹了一口气回答道。她约莫十四五岁的年龄,身穿蓝锻小袄,梳二分垂挂式丫鬟鬓,齐齐的流苏下是一双如水清澈温柔的杏眼,小小的瓜子脸,更兼唇红齿白,她的模样看起来十分水灵可人。
“离开爹娘,我自然难过。只要姐姐你一直在我身边,所以我才不伤心呢!”小五儿滚进了姐姐的怀中撒娇。虽然已经十二岁,可依旧稚气未脱,由于身板还没长齐全,旁人只当她是小孩子看待。
小四疼爱的抚摸着妹妹的头发,望着窗外的雪景陷入了沉思。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打小什么苦没吃过?她们前头原本还有三个哥哥,都因病早夭了。再后来,家中愈加一贫如洗,父亲是个穷书生,只靠母亲的缝补苦苦支撑这个四口之家。最终,母亲因整日操作而积劳成疾卧病在床,而父亲依旧四处闲逛,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模样。因无力偿还家中债务,就由舅妈和人伢子签了一份卖身契,将她们姐妹二人卖到了京城的大户人家中做丫鬟。
“姐姐,听邻家的赵大娘说,京城里有一个很大很漂亮的皇宫,里面住着皇帝和他的许多妃子。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胡同,在每年新年的庙会里面,都会有许多卖糖人的,卖各式糕点的,卖艺的,耍猴的,可好玩了!”小五儿抬起头,一脸向往的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模样娇憨而孩子气。
“如果我们不能被卖进同一户人家,小五儿――”小四将妹妹零散的头发理到了耳后,“你可要好生照顾自己。总有一天,我能想办法凑到钱,让我俩赎身。”
“姐姐,你放心好了。我昨天做了一个梦哦,梦见玉皇大帝他对我说,你和你的姐姐这般要好,我决不会将你们二人分开!”小五俏皮的冲姐姐抿嘴一笑,“所以啊,我就对玉皇大帝说,来世就把我们拧成一根灯芯,永也不分离,以报答玉帝的恩情。”
小四噗哧一声笑道:“乱讲什么呢?知道你经常偷看父亲的书,却没耐性看完。其实是佛祖将两个成日里吵闹不休的姐妹俩合为一根灯芯,在莲坐前日日燃烧,借此以感化这姐妹二人之间的怨恨。”
“雪停了。”小五掀起车帘,扬了小脸深深吸了一口清净的空气,转头笑道:“姐姐最疼小五儿了,所以我永远都不要跟姐姐分开,你说好不好呀?”
“如若有一天,姐姐嫁人了怎么办?”小四问道。
“那我也要跟着姐姐,我们就嫁给同一个人吧!”小五一脸满不在乎的笑容,真是童言无忌。“你这不害臊的小蹄子。”小四轻声嗔怪着妹妹,抚摸着她乌滑滑的头发,眼中满是宠溺。
窗外,雪后的世界分外纯净,马蹄声夹杂着车轮咯吱声驶向了京城八大胡同。
金鱼胡同,翠轩阁。
老鸨汴嬷嬷咬着大烟杆子,细细打量着人伢子送来的姐妹俩,不由得内心狂喜了一阵。两姐妹虽说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倒都生得明眸皓齿,冰肌雪肤。姐姐虽然不过十四岁,举手投足间眉目顾盼如烟波流转,风情万千。相信经过自己一手□□,不出几年就能出落成这八大胡同的名倌。妹妹的底子也不差,小小年纪,双眸中却是流露出如江南烟烟雨般的如梦景致,秦淮不愧是以出美女为名的风水宝地。以汴嬷嬷多年来的老鸨生涯得知,这个男人嘛,就是喜欢各种不同口味的女子,如果不算太笨,这两姐妹将来吃香的喝辣的应该不会是难事。
她看了看她们的卖身契,本家居然是姓水。水性扬花,实在是太合晚翠轩阁这个地方的八字了。只是自己暂时只能□□一个姑娘,如果把妹妹就此在放火房中当柴禾妞实在有些可惜。要知道,想□□出一个色艺双全的姑娘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事情。
一向精打细算的汴嬷嬷不禁皱起了眉头。
“你,跟我着我学艺。”汴嬷嬷嘬了一口手边的细烟杆,扬了扬下巴对小四儿说道。“这名字嘛,得改改,太土了。至于你――”她摸了摸箍在前额戴兜勒上的珍珠,望着一直用眼睛直视自己的小五儿,动了动干瘪的腮帮子刚想说话,不想门外有人在叩门。
“嬷嬷。”门外一个女孩的声音问道:“春娘打发我来问您,您不是答应她,要派个小丫头到她房子去帮她整理衣物杂碎的么?”
“哟,我都把这码子事给忘记了,还好那姑奶奶心情好,没来找老娘的麻烦。”汴嬷嬷在桌沿上敲了敲烟杆,指了指小五儿:“你就跟着春娘吧。她这几年红了,架子也大了,也不帮着我□□□□楼中的姑娘。你跟着春娘好歹学学为人处世,眉眼高低什么的。浅草啊,把这丫头带到春娘房中去吧。”
“姐姐。”
小五眨巴着眼睛望着姐姐。她还处在懵懵懂懂、一知半解的年龄,姐姐告诉她是去大富人家做丫鬟,可是为什么感觉怪怪的。
“小五乖,要听春娘的话。”小四整了整妹妹的领子,说道:“姐姐说过的话一定算数,有空一定会给你买糖人,带你去逛庙会。”
殷春娘看着眼前的小五,想那老鸨心中打得啪啪响的如意算盘,不禁笑了起来。想必这汴嬷嬷今晚乐得在梦中都合不拢嘴。现在哪个青楼的老鸨能够在民间用这么低廉的价格收到这么标致的女孩?虽然这几年间洋人把政府压迫得厉害,但好在还没遇到大灾大难,卖儿卖女的人自然也少。听说那一同来的姐姐比妹妹更漂亮,已经过了十四岁,卖入到大户人家做小妾的银子恐怕都比卖到翠轩阁多上好几倍。
小五儿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屋子,好温暖,几乎把冬天都关在了门外。雕花缕空的栏杆,翠绿的纱窗,明晃晃的烛火,还有好多好多衣着华丽的漂亮姐姐。而眼前这位姐姐看着自己笑的模样充满着善意,她使劲揉了揉鼻子,屋子里漂浮的香香脂粉味让她鼻根直痒痒。
“过来,孩子。”春娘冲她招了招手。
如羊脂般青葱的玉手,解开了她紫色碎花小袄上的盘扣。
“姑姑,你要做什么?”小五儿拉住了春娘的手,她喜欢春娘那张妩媚的脸,高高耸起的云鬓,窄窄的红润的嘴唇和身上甜而不腻的香气,就像小时候母亲的怀抱。
“让我帮把你身上这套衣服给换了。”
春娘在她耳边轻笑道,温热的气息痒得小五儿直缩脖子。
“还有,叫我春娘,不是姑姑。”春娘纠正道,继续解着盘扣。“你叫什么名字?”
“小五儿。”小五响亮的回答。
春娘摆正了小五儿的身子,抬起了她的下巴。“不错不错,是个美人胚子,汴嬷嬷的眼光什么时候出过差错?只是这个名字得改个正式些的,不能再叫小五儿。”
“不。”小五儿摇了摇头。
“给你改个名儿叫裳歌,如何?”
“不。”小五儿又一次用力的摇了摇头,“这是娘给五儿起的名字,五儿不想改!”
春娘说道:“五儿是你的小名儿,我并没有想改啊。将来你总得出去见人,总不能让人人都唤你的小名吧。”
“你要是把桌上的小盒子送我,我可以考虑考虑。”小五儿扬了扬尖尖的小下巴,指着梳妆台上一枚银白色的胭脂盒说道。
春娘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继续帮她换衣服。
“你这小丫子片子才多大,就会和大人讨价还价了?还懂得先卖个关子?这鬼心眼。很好,很有慧根。只有这样才不会让那些臭男人给骗了去。我很喜欢。”
她拾起了桌上比铜币略大的胭脂盒塞到了小五儿手中,看着小姑娘好奇的摆弄着手中的胭脂盒,在盒盖上的小镜子照出了她俩模样时,小女儿不禁好奇的问道:“这两位漂亮姐姐是谁?”
“傻孩子,这就是我俩啊。”春娘脱下了小五儿的最近一件衬里,仔细端详看着她□□的身躯。纤细的骨架上覆盖着雪色莹白的肌肤,胸前两点凸起的粉樱预示着她已经逐渐告别孩童时代,在慢慢向如花妙龄的少女阶段蜕变。不堪一握的盈盈腰与修长笔直的双腿,直到玲珑的脚裸与纤细小巧的双足,她身上的所以线条是异常的柔和完美。
最令春娘惊叹的是这么小的孩子,她带着微蓝的黑眼眸中中所流露着本不该属于这个年龄的万种风情。
云烟深处水茫茫,好一双如水烟眸!
可是这孩子的命运难道就与所有青楼女子一般,流落在烟花巷之中吗?
“春娘,好冷啊。”小五儿打了个喷涕,微嘟起小嘴轻声抱怨着。
春娘赶紧给她套上了新衣服。“胭脂,水胭脂。你看这个名字你可中意?”
“胭脂?”女孩歪了歪脑袋,眯了眼睛甜甜的笑了,眸中的秋水也随之灵动起来。“很好的听名字呢,胭脂。”
“就是你手中所拿小盒中的胭脂。”看着胭脂颇有些小大人的架式,春娘笑了,心中有一块柔软的地方被轻触着,勾得她心中发痛。
胭脂就这样住在了春娘屋里的偏房中。身为碧轩阁头牌的春娘自然与其他姑娘不同,她轻易不见客,纵然是见客也只是一盏茶的工夫,李嬷嬷就把对方给打发走。所以胭脂目睹那些床第之景的机会并不多。只是青楼中难保清静,不时有打情骂俏与淫靡痴缠之声传来,让那些未经人事的小女孩听得匪夷所思。
三日后,胭脂才见到四儿姐姐,她几乎不敢把过去那个质朴的姐姐与眼前这个恍若天仙般的美人儿联系在一起。高高的云纹鬓上斜插着两朵粉色的山茶花,粉黄的汗式短褂配宽筒长裤,身披白色鹅绒的米色斗篷杯中抱着琵琶正要出门。
“姐姐。”胭脂喊了一声。
“小五儿!”小四回头惊喜的回应道,向妹妹跑去。这几天她在汴嬷嬷手下不怎么好过,汴嬷嬷几乎不给她休息的时候,马不停蹄的逼着她学筝、学琵琶,学唱曲。鸨头直白的告诉她,除非自己能够技高一等,不然就做不了卖艺不卖身的清倌,而只能成为八大胡同中残花败柳中的一枝。
“你姐姐现在的名字叫流惜,水流惜。见到她要称她为流昔姑娘,听明白了吗?”
汴嬷嬷不满的看了一眼胭脂,按理说春娘那边平时没啥子事情就应该让这个小丫头去火房或饭桌上打下手,结果她倒好,说是闷了,乏了,需要这小丫头解闷。不就是李总管时不时的来找她学梳头嘛,敢情还真把自己当成是个了不得的主了?
“春娘给我起名叫胭脂。好不好听?姐姐,我好想你呢!你准备出门吗?”
胭脂完全无视汴嬷嬷的问话,只顾着拉着姐姐的手说话。这不给面子的举动不由得让她起了杀鸡给猴看的心思,但又不想下手伤了胭脂如花似玉的小脸,所以厉声喝道:“好个不成规矩的贱丫头,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呢?连我的话都不应?来人,把她关进柴房,不许给她饭吃!”
语毕,胭脂吃惊的瞪大了眼睛。尽管春娘与姐姐都嘱咐过她谨言慎行,可她实在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嬷嬷,求您不要。”流昔一下子跪了下来,拉着汴嬷嬷的衣袖,“我妹妹的身体不好,天气这么冷她会冻病的!”
“哼!”汴嬷嬷一把将流昔的手甩开,“没有我的吩咐不许放出来,还有你,学琴的师傅可等不了这么久,还不快走!”李嬷嬷大概还是觉得不够解气,还拔出头簪使劲地扎了一下胭脂额角,然后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上。
这一招既可以在与春娘不起正面冲突的前提下降她一军,镇镇她的气势,让她知道谁才是这碧轩阁的主人,还可以顺道管教下新来不更事的小丫头。该□□还是得□□,这胭脂小小年纪性格便这么旁若无人,保不准将来会得罪客人。至于她的姐姐嘛,该开 苞还是开 苞。自古名妓中有几个真正的清倌儿?不过那些个自命风雅的文人墨客一些遐相的空间罢了。看得到,摸不着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真有金主标榜下流昔的初夜,这些人的身份一般非富即贵,还真是得罪不起。说给流昔的那些学好技艺便能卖艺不卖身的许诺,不过是想刺激她在短时间内学好技艺。要知道,这女人光漂亮是没用的,没有才华或身怀一技,任她再漂亮的面皮子也是枉然,只是一卖肉的粉头,男人迟早会腻味。
由于太过于惊愕,等胭脂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拖进了柴房。
“爹,娘,姐姐。五儿好想回家。”她抚摸着被扎伤的额角,慢慢坐在稻草堆上蜷起了身子。门外的北风呼啸而过,好像前往京城途中山谷里的狼嗥,鬼哭狼嚎般的声音渗得她心里发慌。那晚她和姐姐在马车中紧紧的拥抱在一起,互相安慰着。
越想越委屈,越想越伤心。以前即使就在家中再穷,再苦,可爹娘和姐姐也没有让自己受过这种罪。
胭脂看到柴房那扇通风的小格窗,大概能够容得下自己的身子,就将柴火一块的垒起,爬到了窗口,探出了大半身子,在挣脱出窗口一头倒栽到雪堆中。
“京城,不好玩!我要回金陵!”她清了鼻孔与嘴中的残雪,毫无目的向着自认为可以回家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