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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爷!三少爷!您慢点哎,雪地路滑!”
东四的灯市口大街上,一个小厮打扮的家仆骑着追赶着前面狂奔的白色俊马,从马身上长及的马膝鬃毛和一身彪悍的高骨架看来,这是一匹血统纯正的阿拉伯马。可怜那小厮骑的还是匹老马,不一会就人马都累得气喘吁吁。
韩轩翔对国子监祭酒司这个公差厌恶透顶,做为天成号航运世家的三少爷,七岁那年便去到英伦的伯父身边生活将近10年,归国后却发现自己已与国内的生活方式格格不入。为了符合满清剃发垂辫的制度,又蓄上了长发,剃了个半秃头。还顺应父亲的要求去宫中当了个狗屁不是的国子监祭酒司。最可怕的是那对洋人慈眉善目,对国人横眉冷目的老佛爷居然喜欢时不埋传唤他进仪鸾殿讲些什么国外的新鲜事,还暗指要将同为留洋归来的荣义郡主赐婚给他,惊出他一身冷汗。多年来跟长辈一起生活,了解官商间为权势、利益尔虞我诈的复杂关系,对老佛爷肚子里打得是什么如意算盘再清楚不过。给你们韩家配个皇室的格格,少爷升额附,晋升为皇亲国戚,从此光宗耀祖。不过呢,这些年来大清国库空虚,你们韩家是不也该将家资捐现些许?
如果不是父亲一味逼着自己去宫中当差,他老早想收拾好行李跑回英国,完成圣约翰学院剩下的两年课程。殃及九族这个罪名,他,韩轩翔,担当不起。所以只能在冬日里骑着马急速狂奔,以此宣泄着心中的不满。冷冷的风几乎将自己的脸冻得麻木,灌入口鼻的窒息竟来了一丝快感。他终于感觉到心里没有这么郁闷了。
街角处突然奔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韩轩翔下意识的拉紧了缰绳,个头高大的阿拉伯俊马用后蹄站立着嘶叫在原地打转,停下了步伐,但还是高大的马身擦碰那个小小的身影。他也出于惯性被甩下了马鞍。
腊月的白雪如同轻盈的羽毛般缓缓飘落,高大的阿拉伯俊马呼噜噜的打了个响鼻,用头推了推躺在地上的主人。
“三少爷!三少爷!”
过了许久,家仆老于才赶来,连滚带爬的翻下了马,向小主人爬去。这三少爷是韩家正室唯一的儿子,打小就生得眉目清秀,粉装玉砌。当年的大老爷无子,好容易说服二老爷、老太太,将他带到国外生活。这不,去年冬天,老太太就愣是装病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危逼着家人把这三少爷从英伦大老远骗回来。如果今天因为自己的闪失害得三少爷把命给丢了,他于华一百个脑袋也赔不起,这韩家人还不把他给撕成碎片?
“我没事。”韩轩翔揉了揉摔疼的后背和腰部,要不是自己会武功,在落地前顺势翻滚护住了最脆弱的颈部,这一摔只怕已经是小命休矣,但落地时背部先嗑碰在坚硬的雪地上,还是疼得他半天动弹不得。“我撞着人了?”他慢慢的使自己冷静下来,望着雪地中那团小小的身躯。“快帮我过去看看。”
“少爷,是个小孩子。”老于跑过去将女孩埋在雪中的脸扳转了过来,探了探鼻息,惊道:“她,她没气了!”
“what?”
韩轩翔内心一惊,急得连洋文都蹦了出来。他猛得站起来。
死了?可是自己明明记得马身已经避开了那个突然跑出来的小肇事者。
“让开,让我看看。”
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他将女孩从冰冷雪地中抱了起来,翻了翻她的眼帘后将手探试在她的心口。
“她没死,但是晕过去的时候口鼻深埋在雪地中太久,窒息了。”
韩轩翔开始清理起女孩鼻中与嘴中的雪渣,同时吩咐老于,“回家找辆马车来,就说是宫里的常公公要借用。不许惊动家里人或透露任何风声。”
“是,是,三少爷,我明白了。
老于点了点头,骑上马向家中奔去。已经四十多岁的家仆老于跟在三少爷身边也有些时日了,知道他一向不喜欢别人过问自己的事情,那雷厉风行与临危险不乱的办事作风还真有些当年老太爷的风范,难怪大老爷会如此器重他。
清理干净雪渣,轩翔将女孩的脸反转倾向地面,用力地拍了拍她的背。可是她依旧没有气息,小脸也越来越冰凉。从他所了解的医学知识,知道如果呼吸停止长达三分钟以上就算是救活了也会对大脑选成不可逆转的损伤,或者瘫痪或者痴呆。
已经无法考虑太多,他脱下了身上的黑色裘绒斗篷,将怀中的女孩包裹了起来,平放在地上,解开了她领口的盘扣,捏住了她的鼻子,将嘴唇覆盖在女孩如同花瓣般柔软的唇上,用力吹气,而后松开捏住的鼻子,将手用力压在其胸部上以助呼气。尔后,不断重复这一系列动作,保持在每分钟十五次左右。
“咳咳!”
女孩终于动了动头,咳嗽了两声,两片冰冷的唇瓣也逐渐温暖起来。韩轩翔悬起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珠。这个方法他只看见船员对溺水的人使用过,但自己未试过。
小小年纪,性子凉薄冷漠。老师总是说,轩翔你虽有救国之力,却无悲悯之心。这大概也是苍生无福罢了,但凡是总有定数。
他哧之以鼻。什么定数?割地赔款,丧权侮国,任人宰割的定数?洋人借着洋枪洋炮把自己的国家当成一块肥猪肉般分食。这种自尊被放在火上灼烧的感觉使他很不好受,一个落后的民族必定会被强势的民族踩在脚下,这是一条亘古不变的定律。
轩翔看着怀中轻眨着眼睛的女孩问道:“你的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家?在金陵。”小女孩小声却坚定的回答,她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半融化的雪粒,晶莹剔透。
这个答案让韩轩翔哭笑不得,离京城几千里的南方城市,这孩子不会是摔坏脑袋了吧?他感觉到怀中小小的躯冻得瑟瑟发抖,他搂紧了怀中的女孩,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冻僵的身体。
“三少爷。”
老于驾着家中的马车赶来,远远看到了那个他原本已经死去的孩子,面带惊诧的说道:“她,又活了?刚才明明没气儿了。对了,刚才表姑娘问您什么时候回家来着,我说您在外边遇到了些事儿,恐怕要晚些。”
“老于,我说过了不许对任何人提起。”
韩轩翔轻皱着眉头,语气中的不满与冰冷,吓得老于差点跪在地上。一个月前,家中一个小厮私自拿了他的信件给老夫人看,被他下令杖责三十棍,屁股被打得稀巴烂,至今还躺在床上。这位容颜如秀玉柔美的三少爷,看似对所有人都非常温和,可是却是个说翻脸就翻脸的狠主。
“老奴失言,三少爷请原谅……”老于诺诺的回道,却依旧有些好奇,用眼角的余光仔细打量了下那个死而复生的女孩。自古以来,大富人家依财杖势,草菅人命的事情可没少做。韩三少爷怎么会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小丫头性命如此在意?
“带我去夏沐风的诊所。”轩翔抱着女孩钻进了马车,他感觉到左手手臂一阵刺痛,想必是在翻滚下马的时候伤到了筋骨。
“哈哈哈哈哈哈!”毕神父开的西医诊所内,身穿白袍的夏沐风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韩轩翔,你也有今天。”
“轻点。”轩翔不满的皱了下眉头。这个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好友是个凡事藏不住的人,直爽率性,与自己深藏不露的个性正好相反。这几年跟着一位洋人传教士学习西医,对国外自由的生活无限向往,要不是放不下家中寡居的母亲与未嫁人的大姐与小妹,他早已身在国外学习医术。
夏沐风眯了眯狭长的眼睑,问道:“在东四大街策马狂奔的时候,分心了是吧。是不是在想怎样才能辞去宫中职务?”
“我现在一听到那老妖婆的笑声就全身起鸡皮疙瘩。”轩翔闷声回答,他看着好友小心翼翼的用消毒用棉签清理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昏黄的烛光倒影出他浓墨般脸眉,回头了看一眼里屋中晕睡的女孩,问道:“她没事吧?”
“你那相好的?好着呢。只不过是因为跑累了,所以困泛的睡了。”夏沐风懒洋洋的回答。“想不到你还很上心呢。
轩翔知道好友是故意的,索性转头不再搭理他。这个打小穿开裆裤一同长大的童年死党,三天不跟自己斗嘴,心里头就像浇了油般,抓心挠肝的难受。依他的个性,要是此时斗嘴斗输了,肯定会拿自己的伤口直接撒气。忍一忍风平浪静,罢了罢了。
夏沐风得意的挑了挑眉毛,知道好友不敢造次,愈发得寸进尺起来:“原来你还有这嗜好?恋童?你不会还是个雏儿吧?”
看到轩翔冷澈清透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怒色,夏沐风轻松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三爷别跟我犯急,哄你开开心。自从进宫当差个后,你就再也没真心实意笑过。”
“从四品国子监祭酒司!吃闲饭的职位,养了一群酒蛆!你这里有什么药能够让我装病,在床上躺上几个月的?”韩轩翔用手扶着额头,闷声说道。
“想装病还不容易?只怕你家大大小小若干人等会心痛哭死。”夏沐风小心的为他的手臂缠上绷带,继续说道:“对了轩翔,听说康有为与梁启超先生最近在号召国家实行改革维新论,扩招有识之士一同向皇上进谏施行国家改革,还准备开设西学馆,你要不要抽时间跟我一起去拜访下康老师?”
轩翔挠了挠头发,回答道:“好啊。我这段时间被老太太烦得不行,连看书都不能安生。天天请媒婆来叫我看各家姑娘的画像,还说直接亲上加亲的娶了予宁表妹。你这里有空出的房间吗?干脆过段时间我搬来和你一同吃住好了。”
“房间倒是很多,就怕你这贵公子过不习惯粗茶淡饭的生活。”停了停继续说道:”舒穆禄?予宁?”夏沐风的家与韩府是世交,所以见过这位二夫人娘家的亲戚,据说还是位多罗格格,端庄大方,知书达礼更兼性格温顺。“好事情啊,肥水不流外人田。再说予宁也是个小美人,她今年有14岁了吧?”
“我最讨厌别人管我的事情。”轩翔冷冷的回答。“让我娶她为妻,还不如直接卷铺盖搬到青楼,从此夜不归宿。”
夏沐风干笑了两声。这谈婚论嫁,尊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来就是中国几千年来的婚姻制度和传统。到了留洋归来的韩轩翔这儿就成了自己的事情。只怕到时由不得他喽。
“呵呵呵呵,屋内少爷的一袭话,只怕我们这些福薄命浅的青楼女子消受不起啊。”
门外传来一个温柔倦怠的声音,韩轩翔抬起头看了一眼满脸黑线的好友,问道:“找你的?”在看到夏沐风点了点后,他眨了眨眼睛,一脸捉狭的表情:“哟,换口味了?从小家碧玉到青楼女子?”
夏沐风神情窘迫的红了脸,随即镇定下来:“春娘与普通青楼女子不一样,你见到她便能消除心中对烟花女子的诸多嫌碍。”
轩翔摆了摆手,回道:“我从来没有对烟花女子心存轻视。她们只不过是乱世中的可怜人罢了。”他想起了在巴黎时遇到的一位因车祸而失去一条腿的纺织女工,为了谋生,她做起了□□的勾当。可是却拒绝接受他怜悯的施舍。
“那春娘,就要代表青楼女子再谢过公子的知遇之恩了。”
门外的丽人款款入室,向两位年青公子福了福。“乱世桃花逐水流,公子有心了。小女子殷春娘有礼。”
“不知红遍京城的春娘――这么晚了,来到我夏某的诊所,所谓何事?”也许是因为轩翔在场,夏沐风的语气有着刻意的疏离与生硬,他似乎不想让好友误会些什么。
“小女子来带里屋的孩子回翠轩阁。听说她无意中惊了韩三公子的坐骑,所以特地代她向三公子赔罪。”
春娘的语气虽然客气委婉,轩翔却听出了弦外之音。赔罪了,管谁是肇事方,反正孩子我一定会带走。是怕自己像大户人家一样欺凌良民吗?还是因为自己受了伤,追究他们翠轩阁的不是?这春娘也未免太小瞧他韩轩翔了。那个小丫头,这么小的年纪就被卖到了青楼,又为什么会在大雪天里一个人跑到了街上?这不是他应该去过问的事情,所以挑了挑嘴唇回道:“春娘严重了,是韩某的不是,才会惊吓到您家姑娘。为表歉意,就由韩某护送春娘回八大胡同。”
自己将小丫头带到夏沐风诊所的事情在场没有人行人目击,这春娘的情报网也够厉害的。她的气势虽说不上咄咄逼人,却是一个善于隐藏自身锐气的女子。妙曼身姿下的莲步轻盈,轻功必定在自己之上,耳边闪闪发光的金色虎眼石耳坠,只怕是浸过剧毒的暗器吧。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当今世道鱼龙混杂,如果这个女人一开始便有心想害自己,完全可以利用床上的那个孩子。在他吻住那柔软唇瓣的时候,世界仿佛已经消失,只剩下耳畔的心跳与呼吸声。
啊啊啊啊啊!!自己是在想什么呢?她还只是个小孩子!难道自己真有死夏沐风说的恋童倾向?夏沐风魔鬼般的戏谑在耳畔回响:你不会还是个雏儿吧……你不会还是个雏儿吧……你不会还是个雏儿吧……你不会还是个雏儿吧……
雏雏雏雏雏雏雏雏,改天小爷就去八大胡同废了这雏!!
春娘似乎看出了轩翔眼中一瞬间的失神,嫣然一笑答道:“多谢韩三公子的好意,春娘已有随行的车马停在门外。只是劳烦公子将那孩子抬到车上便好,时日已经不早了,春娘一会还有贵客需要迎接。”
“你手上有伤,我来吧。”
夏沐风看了一眼好友,走进里屋将晕睡中的小女孩抱了出来,送到门外的马车中。
目送着马车压着雪花渐渐驶远,韩轩翔的眼中流露出了许此的惆怅。春娘所说的,乱世桃花逐水流,何尝不是当前大清国民的命运?甲午海战失败,今年三月初,李鸿章大人在日本签定了屈辱的《马关条约》。割地赔款,离国破家亡不远了,试问自己就算今天能将一个小女孩从妓院中赎身救出,又能够挽救多少人飘零的命运?
名震京城的殷春娘如此在意那孩子,大雪天的跑来接她,况且又是一个身在青楼却身怀绝技的奇女子,想必也不会就此让她沦落风尘吧。
“你怎么啦?一付失神落魄的表情。”夏沐风转头他说道,“今晚你是回韩府还是住在我这儿?”
轩翔清晰而缓慢的应道:“今晚先住在你这儿。我让老于先回家对他们说,宫中有事,今晚须留宿宫中。明天再回家寻个个办法后将行李搬到你这儿。”
“我这儿可不是白吃白住的。你得教我英文,好多医学书籍我看不懂,而毕神父忙着布道,没时间理我。还不快进屋,你想冻出病来吗?”
韩轩翔一脸鄙夷的神情:“你忍心让一个受伤的人操劳吗?黑心的庸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