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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夜晚的寒意依旧,肃影萧萧,清冷月空中挂着一弯明亮的月芽。流昔步履蹒跚的走出总督府大门。她扶着墙轻喘了一阵,感到胸口阵阵恶心发闷,心口一阵乱跳后眼前景物愈发重影晃动的厉害。
在刚才的宴会上,因为经不过袁世凯大人的劝说,原本酒量极浅的她被迫喝下了三杯桂花陈酿。虽然后来那些大人们的戏酒虽然都被顾大人全力挡下,但她依旧感觉天旋地转,找了个借口向荣禄大人请辞后,便勿勿忙忙走出了荣府。
“流昔,你没事吧?”
感觉到自己倚靠着墙根逐渐下滑的身体被牢牢扶住,流昔冲顾邵威清浅微笑着摇了摇头,正欲推开他扶着自己肩膀的双手,却不料身体却被拥入一个温暖而结实的胸膛之中。
“我送你回去。”
顾邵威接过仆役中手中的裘绒披风将流昔裹上后抱了起来。他知道舅舅的心思,也看得出袁世凯与诸位大人在旁的一味的附和、刁难、轻薄。流昔脸上的神情无奈而辛酸,他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几乎想当场发彪。自己固然喜欢流昔,但却不屑于以此种方式得到她。
他想要得到的是流昔的身心,而不是一夜的温存。
“真抱歉,没能保护好你。”
他抱紧了怀中馨香柔软的身躯,注视着夜色中流昔面泛潮红的娇颜。因为浅醉的关系,她那双原本水光潋滟的双眸愈发耀眼。
泪光点点,娇喘吁吁。
流昔被冷风一吹,酒意已经醒了大半。当她发现自己被顾邵威横抱在杯中时,顿时羞红了脸,嗟喏着哀求道:“顾大人……我,我没事了,放我下来吧。”
“叫我邵威。”顾邵威温柔的命令道。他压根儿没想过要放下怀中的可人儿。她云淡风轻的迷离笑容,就像落入凡尘的云端仙子般无辜而迷茫。
“我不会让任何人再欺负你。”他凑近她耳边轻声的低耳,呼出的带着桂花酒气息香暧昧的弥漫在四周。
在顾邵威的注视下,流昔感觉到的心跳越来越慌乱,而身体也越来越热,她低垂着长长的睫羽,不敢看那双如同永夜般深邃的黑眸。那双坚毅而带着邪佞气息的双眸似乎有着某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会使她深深为之沦陷。
“大人当心!”
伴随着几个侍卫的惊叫,流昔惊愕的看到几把明晃晃的大刀由黑暗中闪现而出,十几个黑衣人将总督府大门包围起来。
顾邵威怀中的流昔搂得更紧,神情自若的冷笑道:“白莲教的余党,竟还未死绝吗?”
其中一个领头的黑衣人怒喝道:“狗官!身为汉人却帮着清狗屠杀自己的同胞!我们此行便是要报老堂主被杀之仇!”
“尔等邪教之徒生取婴儿脑髓炼制长生不老药,丧尽天良,人人得而诛之。按《大清律》应处以凌迟之刑。”顾邵威语气傲然的继续说道:“我腰斩了那个老黄头算是便宜了他。”
黑衣人喝道:“无耻清狗一派无稽之谈!我等今夜就要为老堂主报仇!”
“一群自寻死路的蠢货。”
顾邵威语气轻蔑的话音刚落,十几个身穿补服的侍卫由总督府的高墙上跳下,身法快如闪电,剑气如虹。电光火石间便有几个黑衣人倒在血泊中。
“流昔乖,把眼睛闭起来。”
顾邵威在流昔耳边说道。他无视身边血腥的撕杀,抱着怀中的女子向总督府侧门走去。
“狗官拿命来!”
借着稀薄的月色,流昔看到一道明晃晃的白光在顾邵威头顶闪过,不禁失声尖叫起来。
那道杀意十足的白光却悬在半空中,在一声惨叫声与骨头的碎裂声中,企图偷袭的黑衣人的身体重重飞了出去,心口上插着一把御赐的青锋剑,黄色的剑穗上沾染着斑驳的血迹。穿着豹补服的男子轻轻的哼笑了一声,为惊恐不已的流昔小心翼翼的揩去了溅在脸上的血迹。
多数顽固抵抗的黑衣人已经被当场诛杀,剩下几个伤痕累累的余党被生擒。一个侍卫拱手向顾邵威回报道:“顾大人,偷袭总督府的白莲教叛党已清理干净,只剩下五个活口。据探子回报,另有一伙白莲教徒正在城西放火抢掠,海大人已经派了人去镇压。”
顾邵威冷声吩咐道:“将余下人等直接斩首,尸体抛入护城河中。”
侍卫们动作干净利索的手里刀落,很快几个人的人头便像西瓜一般滚落在地上。
流昔一直紧闭着双眼蜷缩在顾邵威怀中,但死者垂死的惨叫声与飘散在风中的血腥味依旧能让那些残忍可怕的场景在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她想起五岁那年在湘西山野中看到的一具被野狼吃剩的尸体,零乱而破碎的血肉躯干与被拉扯出来的内脏和着鲜血将现场的土地浸染得一片绯红。
“流昔。”顾邵威感觉怀中的身躯在不停的瑟瑟发抖,这才注意到流昔苍白的脸色与眼角的点点泪光。“真抱歉,吓到你了。”他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流昔咬着嘴唇轻轻摇了摇头,却发不出声音。她感觉寒意正从四肢百骸不断侵入身体,朦胧的视线中听能见到银白月光下男子坚毅而微翘的嘴角,他身上散发出的龙涎香气息混和着桂花陈酿的甜香使她的思绪飘忽。恍惚中,似回到金陵家中,自己与妹妹并排睡在竹编的小床上,娘亲一边用吴侬软语唱着好听的歌谣,一边摇着手中的蒲扇为她们驱赶蚊虫。
娘……
流昔。
不是,我的名字叫四儿……
看着熟睡过去的流昔,顾邵威在低声呼唤了几次她的名字得不到响应后将她抱进了马车,向赶车的仆役吩咐道:“回府。”
“顾大人,属下奉命跟踪通政使司韩大人,并未发现他与维新派党羽有所来往。”
昏暗的烛光下,顾邵威侧面的轮廓有如鬼斧神工般雕刻出的俊美,高挺鼻梁下坚毅的嘴角带着一贯轻蔑的弧度。此时他已换下三品武官的朝服,一身深蓝色的外褂乘得他挺拨的身材有如蒹葭倚玉树般俊逸风流。
顾邵威视线移到了手下林奕的脸上,说道:“继续跟着他,此人心机与城府极深,不容小窥。留心别让他发现有人在监视他的行踪。”
在今晚的宴会上,面对多位拥立后党的朝廷重臣谈论政事,韩轩翔依旧面不改色,神情自若的谈笑风生,便知他是个深藏不露的狠角。但此人的见识、胆色、策略让他由衷钦佩。都说当今的叶赫那拉氏窃国再卖国,但依旧有不少权势在握的老贵族极力拥护。自己何尝不明白这其中种种的利害关系?人生在世,极少人愿意将已经得到手的富贵权势一并放开。
而他顾少威,只许他负天下人,不许天下人负他。
林奕问道:“顾大人可是在怀疑韩大人是帝党一派的拥护者?”
“不仅如此。”顾邵威的语气中疑虑斐然:“韩家几百来年这么大的家业,就在这短短十几年间败落了?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听闻民间传言,韩家十年前将大量财物秘密转移到国外。如今维新党人何以得来这么多活动经费开设讲坛与西学馆,其资金来源值得怀疑。”
“顾大人何必担心?”林奕说道:“那群儒生与当今皇上只不过是只无兵权的病猫。”
“你知道皇上预备颁布的《民定国事诏》中有哪些内容吗?其中有一条便是要正黄旗与正白旗交出所握有的兵权。”
林奕说道:“要荣大人交出兵权,这是万万不可的。老佛爷不答应,那些诏书上的内容也不过是一纸空文。”
“皇上毕竟皇上,当今的天子。即使是有太后老佛爷辖制着――”顾邵威眯着眼缓慢的说道:“病猫也会有虎虎生威的一天。如果现在不加以防范,只怕哪天被囫囵吞下都未可知晓。”
“属下明白了,顾大人如果没有其他事情需要吩咐,属下就先行告退了。”
“等等。”顾邵威略略沉吟了一阵后说道:“你替我杀了盐运使司冯元昌。”
“大人,为何……?”
林奕心中一惊,实在不解顾大人为何要杀死这位三品的文职外官。更何况这位文职外官长年来一直是荣禄大人的门客,忠心不二的支持后党,提供了不少经费银两。
顾邵威侧了侧眉,面色阴沉的说道:“需要我向你说明缘由吗?”
林奕随即跪地答道:“属下不敢,属下这就去办。”
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盐运使司冯元昌在隶属总督荣禄大人的酒席上用言语在调戏、轻薄京城数一数二的名妓,也算是常理之中的事儿。他倒霉就倒霉在那位名妓是翠轩阁的水流昔。
顾邵威是那种私心极重又容不得一丁点瑕疵的人。在场的各位大人都知晓流昔是他借着舅舅荣禄之名请来的客人,偏偏那个不长眼色的冯元昌硬是当着自己的面逼着流昔饮下了三杯桂花陈酿,而后借着酒性大肆轻薄。酒醉后的她星眼微漾,似锦红霞浮动在桃花腮上,神韵风流,娇媚尽现。而他则屡次握紧了腰间的青锋剑,只想当场对着玛元昌那猪肝色的脸劈下去。看着舅舅眼中蕴含深意的探究目光,他忍了又忍。
当顾府的管家刘顺看到自家大人怀抱着一名昏迷的女子回到家中,并吩咐自己准备客房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顾大人一直未娶正室,长久以来一直将五房姨□□置在偏邸,从未带过任何姨太太或外头的女人回主屋过夜。再细看那位紧闭着双眼的女子,着实花容月貌,难出其右。只是这么晚了却跟着顾大人一道回家,莫非不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倘若她是身在烟花柳巷中的青楼女子,真真要悲叹几声,可惜了。
顾邵威将流昔放置到暖阁中的床上后,理顺她额角散出的碎发时时却发现她的额头滚烫,并泌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转身唤道:“刘管家!”
刘顺低头垂双袖走进暖阁,看到自家大人正侧坐在床前,一只手轻抚在床上女子的额头上。
“去请于北城的夏大夫过来一趟。”顾邵威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女子的脸。
“都一更天了,这夏大夫能过来吗?”刘顺颤悠悠的问道。
“你去请便是。禁宵的卫兵看到顾府的灯笼不会拦你。”
看着管家刘顺从暖阁中走了出去,顾邵威低下头轻声唤着流昔的名字。
回应他的只有温热而馥郁芬芳的气息。
流昔的身子本来就娇弱,酒醉后受了风寒,再加上受到惊吓,所以才会引发高热。顾邵威开始隐约感到懊恼。早知如此,说什么也不让舅舅将流昔请至府中。
他爱惜的轻抚摸着流昔的嘴唇。因为发烧的缘故,原本红润娇嫩的颜色此刻却略显苍白。在犹豫片刻之后,就着柔软香甜的唇瓣深深的吻了下去。修长而有力的手指在她领口的琵琶襟上摸索着,解开了斜开的盘扣。
胭脂此次入宫,深切的感觉到李公公在皇宫中的势力,不仅连宫女太监们都对自己另眼相看,连宫中娘娘们的打赏都特别丰厚。自己也没有与普通宫女吃住在一起,而是与几位被称为‘姑姑’的老宫女一样,拥有自己独立的套间。
清宫宫女的待遇可比民间普通人家好多了。每年十月十五起每顿饭都添有炖锅,什锦锅、涮羊锅、山菌锅等是经常吃的几种,将酸菜、血肠、白肉、白片鸡、切肚混在一起炖煮。
“这炖锅只是正月十五以前吃,等到正月十六之后就会换成干炒砂锅。清明节后,有豌豆黄、芸豆糕、艾窝窝等小点心;立夏后有绿豆粥、小豆粥;夏至后,还有水晶肉、水晶鸡、水晶肚之类的加菜。”
香信姑姑特地叫御膳房做了炖锅拿到自己房中,并叫了院中的另几位姑姑和胭脂同吃。没想这位李公公的亲戚口味还挺叨。宫女几乎都出自贫穷的旗人家庭,能吃到这么好的东西可比得上家境殷实的小户人家女儿了。
“你们不吃鱼肉吗?”胭脂并不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东北炖锅,她和流昔一样偏爱偏甜而清淡的江南美食。
香信姑姑笑道:“鱼?妹妹初进宫还不知道吧。凡是带有杂味的东西,比如鱼、蒜韭、姜等,都不能吃。在上头当差,如果被主子闻出来就是大不敬。饭碗丢了不说,还会连累姑姑和管事的。”
“那你们企不是多年来都没有吃过鱼?”胭脂想起自己十二岁生日那年,春娘亲自下厨为自己做的西湖醋鱼,至今还意犹未尽。
“不止如此,宫女们吃饭只能吃个八分饱。万一在皇上面前打个饱嗝,那可是杀头之罪。”另一位叫兰芬的姑姑说道,“我们当年刚进宫的时候,只要桌子对面的姑姑用眼角一瞟,就得立马把饭碗搁下。每回上夜虽然都有加餐的点心,可谁也不敢吃,饿着肚子生生熬到天亮。”
胭脂抬头望了望房梁。她开始明白春娘为什么说紫禁中关着一群寂寞孤独的可怜人。
“香信说得还不够完整。每年大年初一,我们都能吃上打赏的春盘(春饼、盒子菜等)。春盘有圆有方,数目不等,有十二、十六、十八个不等的珐琅盒子组成,盒子里放着细丝酱菜、薰菜,有青酱肉、五香小肚、薰肚、薰鸡丝等等,甚是丰富。还有端午时有各种馅儿的粽子吃;中秋有月饼吃;重阳节有花糕吃。从夏至到处暑,每人每天还可以赏一个西瓜吃。但宫女们忌生冷,谁也不敢多吃。”
说话的人是一位体形略胖,被人唤做盛兰姑姑的女子。
“姐姐们因何忌生冷?”胭脂好奇的问道。
“妹妹年纪小,还有所不知。”香信姑姑抿嘴笑道:“这女儿家若想庚信正常,最忌的就是生冷。生在这皇宫之中,谁又能保证明儿就不会被皇上临幸呢?”
“可惜皇上多年来只宠幸珍妃娘娘。”盛兰姑姑叹道。
“这也怪不得皇上。”兰芬姑姑惹有所思的说道。
胭脂略带好奇的问道:“皇上是个怎样的人?”
“皇上就是皇上,只是当今的光绪爷可比不上同治爷时期。”盛兰姑姑塞了一嘴的羊肉嘟嘟囔囔的正想继续说下去,被香信姑姑用手肘狠狠捅了一下后不说话了,继续埋头吃东西。
香信姑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拉着胭脂的手说道:“妹妹明儿一早就要跟着李公公一起服侍老佛爷梳头,还是早些去歇息吧。有空帮我们在李公公面前帮美言几句,让我们早日出宫嫁人。”
胭脂看着几位年近三十的姑姑,低头应和道:“妹妹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