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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送走失魂落魄的宝玉, 贾玩一回来就看见玉盏心不在焉的整理钱匣子,遂道:“今儿天晚了,你一个姑娘家不便出门, 让四月或五月替你跑一趟吧……需要多少钱自己拿。”

玉盏大喜,又有些不好意思, 道:“当初咱们在那边府里的时候, 爷不受待见, 又生着病, 连带着我们也挨了好些冷眼,受了寒去厨房要碗姜汤都被刁难, 晴雯、平儿她们没少帮咱们, 尤其是晴雯, 还因为我同厨房的人吵过架……爷, 宝二爷再怎么样有句话没错,晴雯真的是个好姑娘。”

“我知道了,”贾玩道:“你赶紧去准备吧!再迟四月五月他们该进不来二门了,让婆子传话又半天说不清楚。”

“哎!”

见玉盏合上钱匣子,提着裙子就小跑出门,嘀咕着什么“袄子、被褥”之类的话, 贾玩提醒道:“别忘了来拿银子。”

玉盏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我有钱,不够再问爷要!”

贾玩摇头失笑, 却见玉盏又从门外探出头来:“谢谢爷!”

贾玩挥手示意她赶紧去忙。

无论宝玉如何令人失望,那丫头却是无辜的,他既然知道了, 怎么可能狠下心来见死不救?更何况她以前还帮过他们。

只是老话说救急不救穷,帮她渡过眼前的坎儿也就是了,若还不能自力更生,贾玩也不会管她,至于将她收入府当小姐一样养起来就更不可能了……他可没有宝玉这样的善心。

终于安静,贾玩重新坐回案前,苦命的继续抄书。

看这架势,今儿怕是真的要通宵了。

一想到通宵两个字,贾玩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眼皮又沉重了几分。

……

宝玉回到院子的时候,脑子都是懵的,仿佛想了很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想。

“二爷回来了,”袭人迎上前,拉着他的手,“哎呦”一声惊呼道:“我的爷,怎么这么凉!”

又抱怨道:“那些小子怎么侍候的,也不知道给爷备个暖炉,若冻坏了可怎么得了?快先过来烤烤。”

一面吩咐道:“去个人,到厨房给二爷要碗姜汤。”

外面小丫头脆生生的应了一声。

房间里温暖如春,布置的比姑娘家的绣阁还要精致,满院子娇俏可人的丫头,莺声笑语,软玉温香。

宝玉楞楞坐着,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袭人知道他这是又想起了晴雯,拿了帕子给他细细的擦,道:“二爷,你听我一句劝……我知道你素来不爱读书,可是人,哪有一辈子只做自己想做的事的道理……不管你爱不爱读书,好歹做个读书的样子来,不要总惹老爷太太生气……不然……”

说着自己也落下泪来,扭过身悄悄抹去:“不然昨儿个是晴雯,明儿不知道是谁呢!”

宝玉仿佛被惊醒了一样,抓住袭人的手,哭道:“是我害了晴雯,是我害了晴雯!”

袭人捂住他的嘴,摇头:“这都是命,都是命……”

“不是!不是命!”宝玉猛的站起来,开始翻箱倒柜的找。

麝月忙道:“二爷你要找什么?东西都是有地方的,你说一声我们帮你拿就行了,不必乱翻。”

宝玉急道:“银子,我的银子呢?放在哪里?”

袭人道:“是我收着呢,这就帮你拿。”

起身拿了银匣子过来,用钥匙打开,宝玉胡乱抓了最大的几个,就要朝怀里塞。

袭人忙按住他,道:“二爷,你拿这么多钱做什么?”

宝玉道:“我用我的钱,与你什么相干?”

袭人何曾受过这等言语,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窒了窒,道:“二爷用钱,自然没有我们说话的份儿,可这些银子都是有数的,且昨儿太太才看过,若一下子少了这么多,太太回头问起来,我们怎么回话?”

麝月接口道:“到时候我们若答不上来,说不得又要撵几个出去。”

宝玉身子一僵,手上的银子慢慢落了回去,人也颓然坐下,捂住脸。

袭人麝月见他这副模样,想劝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忽听外面小丫头道:“平姑娘来了!”

袭人忙起身迎出去,宝玉赶紧用袖子擦干眼泪,勉强笑道:“平姐姐来了?”

平儿见宝玉双目红肿,哪能不知道怎么回事,假作未见,苦笑一声道:“你二哥方才被老爷打了,伤的下不了床,二奶奶让我来问问,这里有没有现成的伤药,好歹先敷上……”

袭人道:“有的有的,我这就去拿。”

宝玉问道:“二哥伤的怎么样?要不要紧?大老爷为什么忽然发作二哥?”

平儿摇了摇头,欲言又止,麝月抿嘴一笑,道:“我去给平姐姐倒杯水。”

平儿道了谢,待麝月出门,才低声道:“你二哥让我给你带话,说无论如何立刻请二老爷过去一趟。”

宝玉一提到他爹就犯怵,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平儿摇头,道:“老爷关上门、堵了嘴打的棍子,人抬出回院子二奶奶和我才知道,问什么都不说……又使银子让底下人哄着大老爷吃酒,让我等天黑了避了人悄悄走这一趟……”

见袭人进来,忙止住话头,从袭人手里接过药,叮嘱道:“二爷,你二哥的事,千万放在心上。”

这才走了。

袭人好奇道:“琏二爷交代什么了?”

宝玉起身道:“我去给老爷太太请安去。”

……

两刻钟后,贾琏卧室。

王熙凤、平儿已经避开,只贾政、宝玉和躺在床上脸色青白的贾琏三人在,贾政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父亲为何打你?”

贾琏苦笑道:“侄儿这点伤无关紧要,侄儿斗胆让二叔跑一趟,实在是有性命攸关的要紧事,一不小心,整个荣国府都会灰飞烟灭。”

见贾政皱眉,似乎不以为然,贾琏苦笑一声道:“二叔,不是侄儿危言耸听,这话不是侄儿说的,是玩兄弟说的。”

贾政“啊”的一声站起来,转了一圈,道:“他怎么说的?你见过他了?”

贾玩重孝在身,除了去宫里当差,几乎不怎么出门……他已经有段日子没见到他了。

这段时间,经过这么些事,贾政也品出点味儿来了:他这个小侄儿,看着荒唐胡闹不着调,但辨事之准却远在他之上。

且不说别的,正月十五当街打伤匈奴武士,分明闯下滔天大祸,最后却毫发无损不说,还因祸得福,得皇上亲自教导读书,甚至贾政自己,都跟着升了官儿。

再说省亲的事儿,若早听他的,别修什么园子,现在哪来这么多事儿?

却听贾琏苦笑道:“若能见到玩兄弟倒好了,来的是他身边的小厮玉砚……”

将玉砚的话,一字不漏的重复了一遍,道:“玉砚当时脸色难看的很,最后说了句‘是死是活,大老爷您自己看着办吧!’,半句客套的话没有,扭头就走。我忙追上去拿银子请他喝茶,他说‘爷您留着自个儿使吧,趁着还有几日光景……’,话说了一半,笑笑就走了。

“等我回到院子,就看见父亲正在发脾气,将玩兄弟和玉砚好一顿痛骂。我不敢说话,后来父亲问我要银子,我推说要那边惜春妹妹的私章加上这边的,才能在钱庄支上银子,父亲当时就恼了,说我吃里扒外……

“二叔,实在不是侄儿有意违逆父亲,您想想,自玩兄弟回到京城,他说过的话,可有一句不作数的,可有一句是危言耸听?

“他在皇上身边,消息比咱们灵通了不知多少倍,他的话,咱们不能不听啊!

“二叔,说句不好听的,以玩兄弟的身份地位,哪里需要沾咱家娘娘的光,继续修园子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反而不修园子,还能省下不知多少银子,他有什么理由诓咱们?”

挺了挺,见贾政也是一脸愁云,又道:“我看这次玩哥儿是动了真怒了,话里话外的意思,若我们一意孤行,只怕他不会再管这边的死活……以玩哥儿的性情,若不是太失望,若不是事关重大,怎么会这样?”

贾政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贾琏恳切道:“按说父亲要用银子,侄儿便是卖儿卖女也不敢有丝毫搪塞,可若真将银子胡乱花了,哪里还能凑得到钱修园子?到时候抄家杀头,侄儿也就罢了,左右不过一死,可等着老太太,还有两位太太、诸位妹妹的,就是生不如死啊!

“难道要让老太太一把年纪了,还被卖去做官奴吗?”

宝玉在一旁已经听得呆住了:凑银子,抄家、杀头、官奴……这些词轮番上阵,冲击着他的神经。

贾政叹道:“我知道,你受委屈了……这件事我会跟老太太说,请老太太做主的。”

贾琏道:“要尽快才行,按玩兄弟说的,若不赶紧动工,半个月内,荣国府就……”

贾政胡乱点头:“我知道了。”

也一样心慌意乱。

他真是后悔死了修这个破园子了!自从开始筹备,就不停的出事,小到贾玩挨打,贾珍挨揍,大到忠顺亲王倒台,太上皇退隐,都和这园子脱不开关系……如今终于祸害到他们自己身上了。

贾政长叹一声起身,走了两步却见宝玉还在原地杵着,不悦道:“还不走?”

宝玉嗫嚅两下,道:“今天,儿子见到玩兄弟了。”

贾政眼睛一亮,道:“他说了什么不成?”

“他说,”宝玉迟疑了下,道:“他说今天皇上晕倒了……”

贾珍贾琏齐齐一惊,又听他继续道:“原因是喝了皇后娘娘送的参汤……”

顿时惊骇欲绝:“这怎么可能?”

宝玉继续道:“几位太医为皇上诊脉……”

等听完宝玉的话,贾政和贾琏已经是一身冷汗,许久之后,贾政才叹道:“几位太医被流放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只不知竟是这个缘故,这也太骇人听闻了。”

贾琏却想的更深些,道:“玩兄弟好端端的,怎么会跟宝兄弟说这个?只怕这话原就是说给我们听的呢!”

……

又抄了二三十页,明明睡了一下午的贾玩开始一个哈欠连一个哈欠,看的玉盏心疼不已,道:“爷,不如先睡一会再写吧!”

贾玩道:“你觉得我这会儿睡下,还能起得来吗?去帮我砌一壶浓茶来,爷就不信了,还斗不过一个小小的瞌睡虫!”

作为十六岁的少年,连个通宵都熬不了,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可是今天真的格外的困啊!要命……

玉盏嗫嚅道:“爷不是说今儿只吃糕点吗?我们怕糕点不养人,就让厨房在里面添了点补药……我们也不知道爷您要熬夜啊!”

贾玩真是欲哭无泪,他这个破体质,原本就瞌睡比常人多,一吃补药更不得了,最厉害的时候,睡三天都不带起床嘘嘘的……

玉盏心虚道:“我就让他们放了一点点……一小点点……”

贾玩只有叹气和打哈欠的份儿。

玉屏手里拿着个匣子进门,道:“爷,外面有人递了东西进来。”

玉盏如蒙大赦,道:“什么东西?谁递进来的?”

玉屏摇头,道:“说那人放在门房就走了,匣子封着呢,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爷,拆吗?”

贾玩揉揉眼,道:“拆,干嘛不拆?”

玉盏进去拿了小刀,同玉屏一起兴致勃勃的开箱,贾玩顿时又找到了上辈子拆快递的感觉,顿时连瞌睡都跑了不少。

匣子拆开,却让人大失所望,里面只厚厚一叠宣纸,上面写满了字,玉盏拿起一张念道:“一凡盗内府财务、系杂犯、及监守常人盗、窃盗、掏摸、抢夺等项,但三次者,部分所犯各别,曾否刺字……爷,这什么呀?”

“耶?”贾玩眼睛一亮,玉盏不知道是什么,他知道啊!这不正抄着吗?

接过一看,足足大半本的《大乾律》,妙的是和他的笔迹颇有几分相似,更妙的是这大半本,竟是从后向前抄的,和他已经抄好的并不重复……这样的话,他再抄个把时辰就大功告成了。

“啊,也不知道谁这么体贴……”

不过正因为不知道是谁,所以再体贴也不敢用啊!

不是他多疑,后宫前朝,什么手段使不出来?这里面若被人做过什么手脚,他上哪儿哭去?前世大清的文字狱可是有名的很。

将浓茶糕点备好,将两个丫头赶去睡觉,贾玩强撑着睡眼又继续。

事实证明,他贾某人的睡魔,绝不是区区浓茶能抵挡的……再写两页,实在撑不住的贾玩连灯都懒得灭,打着哈欠就投奔棉被了……算了,大不了明天再吃一天糕点……

这年头,谁还没有个拖延症?

迷迷糊糊中感觉异样的贾玩睁开眼,隐约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在他书案前坐下,提笔就墨。

迷迷糊糊确认无害的贾玩闭上眼睛,翻个身继续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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