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高挂, 将忠勇侯府门前两只巨大的石狮照得锃亮。鎏金门环上, 金漆兽首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大门后青石板铺就的空地上,瘆人的“啪啪”声规律地响起。红蓼被堵着嘴, 脸朝下绑在春凳上,两个大力婆子一人一根细细的竹条,一下又一下地抽打在她身上。
竹条是用盐水浸过的, 又细又软,不会一下子要了人的命,打到身上却疼痛非常。不一会儿,红蓼的背上、臀部、后股都渗出了殷殷血迹, 印在身上残破的华服上,触目惊心。
红蓼先还有力气挣扎,愤怒而眼含威胁地瞪着周围的人, 没多久, 就疼得没了力气, 趴在那里奄奄一息。只恨对方不给个痛快。
周围, 乌鸦鸦地站了一大群侯府的下人仆妇, 看着早上出门时还趾高气昂, 众星捧月的姑娘转眼被当众受刑, 鸦雀无声,噤若寒蝉。
侯府总管韦成孝的声音缓缓响起:“恶奴红蓼,本为下贱之身,心怀叵测,谋害主人, 伪称忠义,十恶不赦。万幸苍天有眼,我们大姑娘吉人天相,性命无忧,叫她恶行败露。今奉侯爷之命,当众笞这恶奴百下,以儆效尤。”
红蓼昏昏沉沉间听到,这个时候才真正慌乱起来:忠勇侯将这件事公诸于众,显然是下决心撕破脸,不留回旋余地了。难道他不怕太夫人生气,也不怕那件事暴露了?
四周响起嗡嗡声。有些新来的,不知道府中原来还有个正牌姑娘,问了同伴,都是惊骇无比。红蓼的胆子也太大了些。同时也对这位姑娘在侯爷心中的地位有了估量。
韦总管看着一百下笞打完,红蓼已经出气多进气少,吩咐把人拖到柴房锁起来,这才叫了一个侯府护卫出去报信。
初妍对姬浩然的要求,不惩治红蓼,不正名,她不会回忠勇侯府。
半个时辰后,门口传来通传声:“姑娘回府了。”
“姑娘回府了。”
一声声通传响遍侯府。韦总管不敢怠慢,亲自领着几个门房上前,合力将沉重的朱漆铜钉大门缓缓打开。高高的门槛被移走,很快,装饰华丽的翠幄朱轮车出现在视线中,在姬浩然的亲自护送下缓缓驶入。
门外,路过的行人不由驻足,议论纷纷,不知车中是谁人,当真好大的气派。
翠幄朱轮车所经之处,众人皆不敢怠慢,统统停下手中的动作,恭敬地行礼。先前红蓼的惨状,早已深深印入每个人的脑海。
车子在垂花门外缓缓停下。车门打开,初妍在香椽的搀扶下下了车。她已经重新梳妆过,穿一件玫瑰红折枝海棠织金褙子,香云纱遍地金八幅缃裙,外罩大红羽纱斗篷,衬得那身肌肤晶莹若雪。一张线条柔美的鹅蛋脸上,眉眼盈盈,娇色无双,微微一笑,仿佛世间所有的光芒都落于了她身上。
候在垂花门前的仆妇们都看得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上前向她行礼。
姬浩然环视一圈,见只尤氏身边的唐妈妈带着一群仆妇,不见尤氏的影子,皱起眉来:“夫人何在?”尤氏应该早就得了信,怎么不见她来接妹妹?
唐妈妈见他神色不豫,忙解释道:“夫人知道姑娘回府,原要亲自来接。结果刚刚闲云院打发人来报信,说太夫人又发作了。方妈妈几个劝不住,夫人只好赶了过去。”
闲云院,是姬浩然和初妍的生母石太夫人所居之地。
姬浩然脸色微变:“母亲现在如何?”
唐妈妈答不上。
姬浩然道:“我去看看。”回头看初妍,现出踌躇之色。
初妍道:“我也去看看她。”
姬浩然点了点头,犹豫了下,又唤道:“悠然……”初妍抬头看他。姬浩然道:“母亲患了病,她若一时认不出你,你别伤心。”
初妍早有心理准备,点了点头:“我省得的。”
闲云院位于侯府中路最后一进。唐妈妈备了小轿,扶了初妍上轿,两个大力婆子一前一后抬起轿,健步如飞地跟着姬浩然的步子往前而去。
不一会儿,初妍看到一片青砖砌成的围墙。那围墙比寻常围墙高了许多,中间嵌着一扇小小的黑漆院门。
姬浩然的随从上前敲了敲门,里面响起铁链抖动的声音。随后,门开了一道缝,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探出头来。见是姬浩然,忙行礼道:“侯爷来了。”将门打开。
姬浩然吩咐其他人都留在外面,只叫初妍一个跟他进去。
那婆子望着初妍,露出讶色。
姬浩然道:“这是大姑娘。”又对初妍介绍道,“这是母亲身边的老人,林妈妈。”
林妈妈露出激动之色:“奴婢认得,大姑娘小的时候,奴婢还抱着去骑过马。您能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
初妍全然没有印象,却能感受到林妈妈的善意,望着她赧然笑了笑。
林妈妈让开路,让他们进去。
迎面先是一道雕着山水图的石头屏风。
初妍跟着姬浩然绕过石屏,一眼看去,顿时露出讶色。
石屏后,不像其它豪门大院,假山鱼池,花木繁茂,而是一整片平整的地,光秃秃的,却比董太夫人松鹤堂的院子大了数倍。围墙下,摆着兵器架,上门刀、枪、茅、戟……一应俱全。
赫然是一个小型演武场。
兵器架旁站了一群人,尤氏神情僵硬地站在那里,脖子上架着一根长长的木棍。木棍的另一端握在一只女子的手中。初妍只看到了那女子的背影,纤细高挑,穿一身霜白色短打,腰背笔直,英姿飒爽。声音亦是干净利落:“你把我的悠然藏哪里去了?”
尤氏苦着脸:“母亲,妹妹出门去了,我并没有把她藏起来。”
那执棍的女子竟然是石太夫人!
石太夫人“呸”了一声:“我才不信。你们一个个都不是好人,看不得我疼爱悠然。”
尤氏无奈道:“怎么会?侯爷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妾身也疼爱得很。母亲疼妹妹,妾身欢喜还来不及。”她抬头,看到了姬浩然带着初妍过来,如蒙大赦,“侯爷,你把妹妹带回来了。”
石太夫人霍地转身,木棍从尤氏肩上抽离。
初妍看到了一张与自己有几分肖似的面容。岁月在她的眉梢眼角留下了不少痕迹,却丝毫无损她的勃勃英气,凛冽气质。
初妍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奇妙的感觉,那是血脉的力量带来的熟悉与亲切。
石太夫人看到她也是一愣,面露迟疑之色:“她是……”姬浩然正要介绍,她揉了揉额角,又向后张望了下,露出烦躁之色,“悠然呢?”
尤氏小心翼翼地道:“母亲,她就是悠然,你不认得了吗?”
石太夫人又是一愣,勃然大怒:“你们又骗我。”手中木棍蓦地挟怒挥出。
四周人大惊,顿作鸟兽散。木棍带着惊人的力道重重砸在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震动,尘土飞溅。
石太夫人横眉冷目:“快把我的悠然还给我,否则,休怪我对你们不客气。”她冲着姬浩然扬了扬下巴,一脸暴躁,“信不信娘打断你的腿!”
姬浩然只有苦笑的份:“信,怎么不信。”
尤氏给他使了个眼色,柔声道:“母亲,您别急,我和侯爷这就去找妹妹。”
石太夫人没有说什么。
尤氏提着心,赶紧拉着初妍往外走。忽然,“咻”一声,木棍出现在三人面前,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姬浩然陪着小心问:“母亲还有什么吩咐?”
石太夫人目光落到初妍面上:“你们走,她留下。什么时候把悠然还给我,什么时候她再走。”
姬浩然脸色骤变:“母亲!”
石太夫人“哼”了声:“你们惯会骗我,这次休想弄鬼。”
姬浩然额角汗直冒。初妍倒比他镇定得多,微微一笑道:“好,我留下。侯爷休要担心,太夫人和善,我正想好好陪陪她。”
姬浩然怎能不担心?石太夫人和“和善”两字可从来搭不上边。何况,红蓼已经被打得半死关押起来,他就算想换人,也没法再让她来见石太夫人了。
这个时候,他倒有点佩服初妍了。她难道是早料到自己会在母亲的压力下动摇,所以才会坚持,打了红蓼才跟他回来,断了他的后路?
姬浩然愁眉不展:他交不出红蓼,留妹妹一个人在神智不清,又身手不凡的太夫人身边,实在太危险了。这个局该怎么破?
石太夫人倒是高兴起来:“小姑娘嘴真甜。”又瞪了姬浩然一眼,“你看,你还没人家懂事。”随手将木棍递给初妍,问道:“会玩这个吗?”
姬浩然更愁了:妹妹娇滴滴的模样,哪是会玩这个的?母亲又该不喜了。
初妍没有直接拒绝,掌心向上,拿给石太夫人看。
石太夫人不解:“这是做什么?”
初妍眉眼弯弯:“您看我的手,这么好看,您舍得让它被磨出茧子来吗?”
石太夫人愣住:姬家是武将世家,幽州老家的规矩,家中男孩都要习武,女孩儿随意。悠然那一辈,长房的女孩儿只有她一个,小的时候长辈会逗弄她,问她为什么偷懒不练武。她就会奶声奶气地说,我长得这么可爱,晒黑了,手脚练粗了怎么办?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与刚刚的那句话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姬浩然也想起了妹妹小时候的事,心头微叹:哪怕记忆失去了,一个人说话思维的习惯却还是保留在了骨子里。
他忽然就放心了几分,这样的妹妹,母亲纵然不认识了,却必定不忍心伤害。
百里外。
夕阳消失在地平线,天色却还未完全暗下,天边金红一片,将古老的驿站染上了梦幻般的色彩。扑楞楞——天边忽然出现一个黑点,随即越来越近,原来是只灰扑扑的鸽子,翅膀扑扇着,飞入驿站中的一个小院。
平顺吹了声哨子,灰鸽准确地落在他手心,低头啄着他掌心的稻谷。平顺动作利落地解下绑在鸽腿上的竹筒,看了眼竹筒上的封漆:大红色,三道。
他神色微变,拿着竹筒匆匆走入屋内。
屋中点了灯,油灯暖黄的光和黄昏的余晖辉映,将整间屋都照得暖融融的。宋炽披一件鸦青色的道袍,身姿笔挺,神情专注,端坐于灯下撰写公文。
跳跃的灯火勾勒出他清冷的眉眼,隽秀的轮廓,一行行风骨俊挺的馆阁体在他笔下流畅而出。
平顺不敢打扰,直到他写完,搁笔,抬手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才轻声禀告道:“大人,有京城的急信。”
宋炽的动作顿住了,目光落到平顺手中。片刻后,他伸手接过竹筒,挑破封口,倒出了里面的蜡丸。
蜡丸被捏开,露出里面小小的纸条。宋炽目光扫过纸条,待看清上面的内容,眼神一瞬间冷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阿兄:我有一种被放鸽子的不祥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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