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依旧侵袭着大海,海浪痛苦的咆哮声持续不断地呼啸在蓝提斯的耳边,在无数次被海浪吞没头顶后,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慢慢地从脑海里消散。
“清醒一点!”他听到安德烈在又一次浮上海面后,抵在他耳畔这么说。
蓝提斯死死地咬着牙关,努力睁开被酸涩的海水浸湿的眼睛,深吸一口气,狠下心闭合牙齿咬了一下舌尖,调动起全身的力气,摆动四肢向岸边游去。
他们所身处的海域离岸边不算很远,但在没有船只承载的情况下绝对算不上近,蓝提斯本以为这段平时根本不值一提的距离会直接摧毁他最后的行动力,但令他感到万分惊讶的是,安德烈竟然拉着他任由海浪扑打在他们的身上,然后借助着海面上的余波将他们往岸边送去一小段距离。
乌云紧紧地簇拥在一起,笼罩住本该清澈明亮的天空,黑压压的海面上,就连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都分不清楚。海浪毫无规律的四处翻腾滚动,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庞然大物,正躲在遥远的深海里搅动着海流,使整片大海都为之颤抖。
与此同时,从萨阿德海岸上飞来的炮弹接连不断地继续摧残已经千疮百孔的特兰迪亚号,船上燃烧的火光还没彻底升起,就被暴雨和巨浪轮番吞灭。甲板断裂所发出的咯吱声,以及桅杆断裂倒在船身上的撞击声,都像是濒死野兽的哀嚎一般惨烈凄厉。在这由各种不同因素所组成的,仿佛一段凶狠绝望的乐曲一样的声响里,特兰迪亚号挣扎着,摇晃着,被奔腾而来的浪花席卷进大海,轰然沉没。
蓝提斯隐隐约约地听着这些声响,耳边还夹杂着闪电的光影和雷声的轰鸣,无数种复杂的声音响彻在脑海里,但他却连任何一个人所能发出的声音都没有听见,没有呐喊,没有呼救。如果忽略掉天地的声音,世界都仿佛陷入了一片凄冷的寂静之中。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心脏也像是跟着特兰迪亚号一起,深深地沉进了看不见尽头与终端的大海。
往岸边尽力移动的时候,蓝提斯用余光看了一眼安德烈。他的脸色一片冰冷,眼神里透露着的,是一阵前所未有的沉默与哀痛。
他们不知道在这么一小片距离里漂浮挣扎了多久,当蓝提斯终于摸到了岸边沙石的时候,他甚至感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全身的知觉,但看着安德烈从海滩上站起来对他伸出手时,他又忽然发现自己仿佛还有那么一丁点的力气,这股力气不知道究竟是身体残留的底线,还是从他灵魂中涌出的倔强,但他又重新爬起来,跟着安德烈走进了树林。
而走进了阴暗的树林后,他几乎是在顷刻间就陷入了昏迷。
再次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四周没有任何光线,透过枝杈和树叶的缝隙能看到天空,但此时的夜空却一片漆黑,看不见明月和繁星,仿佛是那片乌云依旧压在头顶遮盖着,将天空与大地彻底分离。
“安德烈......先生。”蓝提斯沙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在听到身旁传来一句低低的回应后,他才终于彻底放心。他默默地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四肢已经不再像之前那么麻木,但酥麻过后,却又是一阵剧烈的酸痛感,这股酸痛穿梭在他的肌肉和血液里,使得他连抬起手臂这个动作都难以完成。
蓝提斯轻轻地喘息着,等到恢复了一丝力气,才犹豫着开口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凌晨。”安德烈在一旁的黑暗里回答他,“再过不久,就是黎明了。”
蓝提斯张了张嘴,却没有继续后面的问题,他的脑海里再次闪过了特兰迪亚号沉没的画面,一阵无法言说的难过在胸膛里肆虐。但他始终一声不吭,因为他知道,他的船长现在一定比他更加难过。
“你先睡一会儿吧,”在一段时间的寂静后,安德烈又用轻而缓慢的语气说道,“睡醒之后,我们再走。”
“我的确有些撑不住了,”蓝提斯依旧平躺在地上,疲惫地闭上眼睛,“但您先答应我,在我睡着的时候,您也得好好休息一下――不管这么做危不危险。”
在黑暗的包围中,安德烈沉默了一小段时间,呼吸声也被刻意压制得极低,听不出他此时状态的好坏,过了几分钟后,他才答应道:“好。”
蓝提斯知道,如果他们其中的一个没有醒着,那么就极有可能被萨阿德的人民或者丛林中的野兽发现,但他从安德烈的语气里听出了虚弱和憔悴,这种带有深深无力感的语气另他难以忍受。
他想他是彻底没救了,见不得他的船长有哪怕一丁点儿的悲伤和颓丧。
在终于感受到阳光照射的第一秒,蓝提斯就睁开了眼睛,他勉强坐直身体,借助着这一点由破晓带来的微光,看到安德烈正靠在树干上闭着眼睛沉睡,才松了口气。
他的脸色比蓝提斯想象的要好,一层淡淡的疲态之下,至少没有显现出绝望和消极。
蓝提斯把湿透了的上衣脱下来拧干,挂在一旁的树枝上,然后将靴子也脱下来倒着放在一边,裤腿拉到膝盖以上,再次看了一眼安德烈,就走进了树林深处。
等到他再回来的时候,安德烈已经醒了,他和蓝提斯一样正在晾干自己的衣服,脸上的神色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蓝提斯长长地吁了一声,然后将怀里的一大堆果实放到被雨水淋湿,此时正闪耀着太阳光芒的草地上,从其中挑选出两个扔给安德烈,“先吃点吧,先生,不然可就真的得直接昏倒在这里了。”
在安德烈一边整理衣物,一边解决手里的浆果时,蓝提斯看见了正摆在地上的船长帽,他愣了一下,问:“先生,这个帽子没有被海浪冲走吗?”
“刚刚在岸边找到的。”安德烈咬了一口果子,回头看了帽子一眼,“应该是前不久才被冲上岸。”
“如果说这不是命运,连我都不相信。”蓝提斯走过去拿起帽子转动几下,收起眼里的悲伤,感叹的摇了摇头,“连这个小小的帽针都一起跟过来了。”
“难受就别憋着,”安德烈把衣服挂好,然后转过身看着他,“想说什么就说吧。”
蓝提斯站在原地没动,半晌后才将帽子重新放回地上,“我现在真的无比庆幸您将凯瑟琳和大部分船员都留在了西班牙。”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连声音都有些克制不住的哽咽起来,“先生......亚文和罗福斯,还有其他所有的船员,不知道是因为风浪太大遮挡视线,还是真的如我所想......但我没有看见任何人和我们一样跳下了船......”
他没有说下去,而是皱紧了眉头,像是在忍耐着一股钻心的剧痛一般。
实际上他并不愿意提起这件事,特别是在安德烈面前。安德烈作为特兰迪亚号的船长,维尔肯商会的会长,无论是失去这些为他长久奔波的船员,还是失去那艘几乎与他朝夕相伴的大船,都足以让他痛苦万分。
但安德烈却依旧保持着平静,仍然和平时一般无二的,用那双颜色深邃的眼睛看着他,然后叫道:“蓝提斯。”
蓝提斯抬起头,回望着他的目光。
“如果他们回到了西班牙,”安德烈说,“平安回来一个,你就给我多做一年的工。”
蓝提斯红着眼眶,噗地一声笑起来,他捏了几下自己的鼻子,说:“我现在无比希望我会就这样为您工作到老,如果他们逃过了这次危机,我宁可永远都不拿工钱。”
“那就记住你说过的话。”安德烈拿起另外一个果子,放在抛了两下,“抓紧时间休息,我们还有事要做。”
蓝提斯点了点头,拿起自己的靴子,用随手摘下来的宽大叶片清理着鞋面上的泥泞,“您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我们被冲到莫鲁的西南面了,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城市,顺着树林外面的那条小路就可以到达。”安德烈回答道,“我们到达城市里后,先去购买两套萨阿德的衣服,然后再买一张地图,直接前往萨阿德的王都。”
“您是打算直接去找国王吗?”蓝提斯一边擦着鞋,一边侧过头看向他,“不用先去绑架沙奇瓦?”
“我们现在还不清楚沙奇瓦是不是在萨阿德,他或许依旧待在法兰西和奥多拉一起商讨所谓的大事,”安德烈说,“所以直接去找国王要更加方便。”
“您对萨阿德的王城和国王居住处有所了解吗?”蓝提斯擦好自己的鞋子后,顺便也把安德烈的靴子拿过来处理了一番,“我的意思是说,至少我们也得知道该怎么接近国王吧?”
安德烈侧身靠在树干上抖动着衣物,好让水汽迅速蒸发,听他这么问,就转头反问:“这难道不该是你所擅长的吗?”
“......”蓝提斯看着安德烈理所当然而又分外心安理得的神情,缓慢地摇了摇头,“上帝,事情可千万不能是我所想象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