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叶枫晚结伴数月之久, 叶枫晚早已形成了习惯, 夜叫徐哲早些歇息,晨将徐哲从梦中唤醒。
虽然夜间催睡之举,总叫二少青筋崩裂, 但早间唤这人起床,却也是一门自得的乐趣。
然而, 今早,叶枫晚的脸色却略显僵硬。
他怎能听不出徐哲的意思?昨夜, 徐哲分明是劝他回到叔父的身边。
这看似并无不可, 为人为子方履孝忠道义,他不经通报,与徐哲两人“私奔”而逃, 这本就是对长辈不敬, 叔父胞弟找他多年,他却……
因此, 若叔父等人找来, 与叔父等人一叙,才方为正确上道。
可是……
没有可是了,欧阳锋此人,竟在当日午后,便冷不丁的抵达了庭院。
饶是徐哲早有所料, 也料不到这人竟然来的如此迅速,好似身上长了羽翅,脚不足地, 自空中飞来,日行千里。
欧阳锋初至院落时,徐叶杨三人恰在书房。
正逢冬末春初,午后春风恰熏人醉,幽兰花香俏入耳鼻,不似夜间阴冷。
日夜冷热之差,如天地相距之远。
房内,一红木书桌正立房中,徐哲与杨康两人相对而坐,一人读卷,一人落笔,神色专注,分不得外界丝毫。
而在房间的南角,棕红色的窗扉开合大敞,敞开的窗框上正坐了一人,那人金衫马尾,神色倦怠,一腿支起,一腿落于壁侧窗外。
他侧着头,时不时的唉声叹气,右手托着一卷竹简,漆黑的眼珠却是转个不停,也不知是在看着那字,在看房中的人,还是在走神的瞧着窗外,花苞初春,娇嫩翠绿。
他无聊的托腮叹气。
阿哲教杨康,递给他一袋铜钱、一袋交子,叫他一个人出门玩耍,但若是只有他一个人,又有什么好玩的呢?
就算是怕他无聊,这也太打发人了!
所以也只能装模作样的拿着书简,在此处无聊发呆了。
正因如此,叶枫晚也是第一个瞧见了那门外来客。
那人脚步无声,却不曾隐蔽身形,正大光明的从院门迈步而入,衣衫飒飒如刀锋割裂,英气勃勃,锋锐非常。
叶枫晚目光一愕,随即翻过窗扉,一跃跳至门口。
而那方才还远在院落亭外的人,此时已站在了叶枫晚的一尺之外。
来者身着白衣,身材高大,眉目阴冷,手执一杖。
“……叔父。”过往记忆仍如镜花水月,雾里看花,但思及昔日与这人“初见”,那近乎欣喜若狂、继而喜极而泣之色,虽转瞬即逝,却并非荒诞错觉。
这人是自己的长辈,对自己心切至极……这就让叶枫晚对其又敬又畏。
又想到自己任性的留信一封,就与徐哲一道跑路……叶枫晚不禁尴尬的压低了声音。
叶二少干巴巴的叫了一声:“叔父……好久不见。”
欧阳锋审视叶枫晚片刻,才冷哼一声,道:“你也知道好久不见?!”
叶枫晚尬笑一声。
欧阳锋的一双鹰眸寒光迫人,视线一转,透过大敞的木窗,对那房中二人高声道:“婉儿姑娘,我这大侄儿与你一别数月,可是叫我一顿好找。”
“欧阳先生言重了。”此人一来,自是无法再安然坐于室内,徐哲撤开座椅,步伐无声,自房内缓步走来,杨康则是紧随其后。
两人冲突之事如昨日之景,叶枫晚一个箭步,挡住徐哲的半个身子,唯恐欧阳锋再生事端。
不料,此举一出,却叫欧阳锋把那蛇头杖往地上狠狠一敲,便厉声斥责道:“你瞧瞧你,像个什么样子,怕我对你心爱的女子突然出手不成?!”
“侄儿……”叶枫晚缓声道,“叔父莫怪,侄儿并无此意,只是……”
欧阳锋阴下眉目,面无表情,好似在说,只是?那你就说个只是看看。
叶枫晚当然说不出个只是。
于是二叽回过头,求助的看向能说会道的徐哲,犹如意外落了水,扑腾不停的黄色小鸡,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倒是徐哲心间一动,抬眸道:“不知欧阳先生此番前来,是为何事?”
欧阳锋眼神一转,在徐哲的脸上缓缓扫过,见该青衫女子仍似数月之前,瞧不见全貌,颊带着半截面具,但只流露出的下半张脸也是极美,清丽秀雅,洁若冰雪,极淡的纯唇色冰冷淡漠,瞧不出一丝情绪波动。
徒有一双黑眸清澈通透,好似天边星辰,独居高空,明眸之中乏情流转,高洁而莫可逼视。
但这般美人,可迷不了欧阳锋的眼,欧阳锋阴沉沉道:“姑娘眼神通透,聪慧至此,可不是已猜出我所来何意?”
结合前言后语,见欧阳锋竟没有出言否认,徐哲心下不由挑眉,这倒是……出乎意料。
哪怕欧阳锋此人再怎么手段阴狠,恶事多做,他对自己的两个侄儿……亦或是亲子,当真是爱之护之,关心至极。
“……如此。”徐哲很快的就有了决断,他腰脊微弯,竟在刹那间嫣然一笑,好似春花之绽,融去了一季冬寒。
女子的声音柔美至极,如击玉磬:“如此,便多谢先生成全了。”
顿时,身后静立的杨康猛然一惊,神色大变,终于察觉到此话真意。
而欧阳锋则冷笑一声,不作回答。
徒有叶枫晚一人微微茫然,不知叔父和阿哲打了什么哑语,阿哲又是如何从呵斥于他的一声“你也知道好久不见”、一声对室内人冷喝的“一别数月,你可叫我一顿好找”、以及那句“你这是像个什么样子,怕我对你心爱的女子突然出手不成”中,就得出了叔父的来意?
欧阳锋不再看那徐哲,他一扫大侄儿那不解的迷惑模样,不禁心生恼意,言辞中更添严厉:“晚儿,现在便与我回去!”
这话叶枫晚可是听懂了,立马极为不愿的拒绝道:“叔父,我……”
一看大侄儿这要拒绝的架势,欧阳锋不容拒绝的命令道:“容不得你,不日启程,你和克儿一同返回西域。”
“西域?我与克弟?那叔父……”叶枫晚皱眉问。
“事情未成,目的未到,我自然是留在中原。”欧阳锋坦然道。
徐哲旁观两人许久,见欧阳锋不知是为了面子,还是心中对他仍有不满,迟迟不肯与叶枫晚说清楚。
讲道理,如果接下来继续与叶枫晚同行,徐哲倒是并无意见,只是他习惯了一个人…………“做正事”时,他习惯了一个人,能与他一道的,只有那些他所需要的人。
并非棋子,却又形同棋子。
原随云是如此,东方不败也是如此。
但叶枫晚不是。
天边晨曦时,一夜梦醒刻,梦结束了,一切便也当恢复如初。
正如,习惯既定般,他也当是把叶枫晚推至一侧。
于是徐哲开了口,带着笑:“欧阳公子。”
为了自己的中原居留权而分毫不让的二叽鸡毛一抖,转头听话。
这一贯俏生生、凄冷冷的青衫女子,在这一刻,却好似再也抑不住心中欢悦,她强自忍笑,眼波盈盈,面生红晕,娇声埋怨道:“若你不回你的西域白驼,熟悉你失忆前的尽数往事,又怎能挺起胸膛,与我………呢。”
与我…
与我……
与我…………呢?
叶枫晚:“………”叶枫晚…叶枫晚………察觉到了那隐去二字的意思,叶枫晚傻了。
他僵住身体,明知徐哲实为男子,却好似同被对方的羞涩欢悦一同感染,竟也不禁感到耳蜗发烫,心跳加速起来。
浑身僵住的二叽,这才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
【你这是像个什么样子?怕我对你心爱的女子突然出手不成?!】
原来此话的重点不在对他的恼怒,而是在于那一声“心爱的女子”。
以欧阳锋的脾性,肯当着那“心爱的女子”说出这一声,便已是形同肯定。
婉儿实为徐哲,以徐哲风和血衣童子,这两大截然不同的身份行走江湖,并且不似他般,因意外而失了记忆。
换言之,徐哲对欧阳锋的理解,可能远胜于他这个做侄儿的,加之徐哲心思聪敏,竟在方才便察觉到了欧阳锋的言下之意。
因为数月前猝不及防的陡然相见,女装扮相的徐哲,才不得不当着众人的面撒了个谎。
叶枫晚知道,这一切都是谎言,徐哲的真身是个男子,是个与他一般的男子,但是………知道此点的,只有他和徐哲二人。
“我…”叶枫晚喉结一动,已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唇,“叔父,我们其实……”
不知叶枫晚的心中正如天人交战,杂乱非常,欧阳锋被徐哲那羞中含笑的模样给刺到了眼,不由又声中带怒道:“婉儿姑娘,既然晚儿真心倾心于你,我也并非一定要做那恶人,但话别太早,若你当真想与晚儿喜结连理,数月前那什么晚儿入赘你家,我西毒却是万万不容,若你二人当真成亲,只能是你嫁入我西域白驼,我西毒的大侄儿,哪里有入赘他家的道理?!”
男的、女的、女的、男的、婉儿、阿哲、小哲、婉儿……叶枫晚脑子乱的已经插不上话了,徒有一双耳朵红的成了春末的樱桃,耳垂还像是感受到了主人的心跳,一抖一抖的颤个不停。
那方。
徐哲却是收起了那心悦笑意,蹙眉片刻,叹气道:“欧阳先生,非是我………只是族中有令,万万不可……”
欧阳锋分毫不退,鹰眸中的寒光逼人:“婉儿姑娘,我西域欧阳的大门已经为你敞开,盖因晚儿对你真心实意,我便不反对你与晚儿来访,但若要求再多,便可是姑娘在得寸进尺了。”
说罢,欧阳锋忽而面色一变,趁着叶枫晚松怔之际,指尖内力一凝,竟隔空点穴,点的叶枫晚一个措手不及,便冷不丁的中了招。
欧阳锋继而狠狠一拧,手指化爪,一把抓住叶枫晚的肩膀,随即轻功脚底游走,提肩而起,竟把叶枫晚整个人拽上了天空。
欧阳锋踏步流云,不过两步三踏,便提着叶枫晚飞到了院落墙头。
以欧阳锋如今功力,叶枫晚想要冲开穴道,并非不可,却绝非易事。
将院中人景收于眼底,欧阳锋眸光锋锐,语声铿铿似金属之音:“婉儿姑娘,若当真想进我欧阳大门,我欧阳锋绝不阻拦,至于你……”
见叶枫晚无法动作,一双黑眸中却很不服气,凌厉凶狠,欧阳锋冷笑一声,一爪捏入叶枫晚的肩膀,见侄儿顿时疼的呼吸一短,额留冷汗,才又淡声道:“欧阳晚,我让你随克儿一回西域,既是这江湖又在吵那金衫剑客,又是让你好好瞧瞧,我白驼山庄的大公子,拥有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身为男儿,满口心悦那人,却连自己的过去家事都半点不懂,连自身都担当不起,又谈什么迎门娶亲?!笑话!真是笑话!”
说罢,脚底生风,大笑离去。
春风和煦,墙角花苞待绽,翠绿娇嫩。
院落依旧,却好似在瞬间又多了几分难言的清冷。
院中的两人伫立良久。
杨康眸光狠戾,面色阴沉,终是先道:“姐姐你……”
话音未落,却是诧然收声。
那笑羞赧百端,如花初放,这会花人依旧,却是清冷寒峻,再瞧不得一丝情愫。
无喜无怒,冰冷彻骨。
杨康冷不丁的就是一个哆嗦,相处十年之人,竟突然感觉陌生无比。
杨康张唇咋舌,本想询问之事在嘴边一绕,便又被他咽回了肚中。
他柔下声音,慢声细语道:“姐姐……不知接下来,姐姐有何安排。”
金光流转,衣袂流光,在心间刻画无数,便也记住了那人的模样。
人在心中,不在身旁。
那丝流纹金线,很快便完全不见了踪影。
梦该醒了。
梦已醒了。
徐哲终是收回了视线。
“康儿,我想正式为你徒儿,可愿?”
杨康挣扎少许,歉然道:“康儿心中未定,还请姐姐再等些时日。”
徐哲摇头,道:“无妨,你完颜府中,可有自身要事?”
杨康否认,道:“并无,康儿来此之前,已处理了大多杂事。”
徐哲闭上了眼,沉默片刻,将那丝金色葬在心底,道:“既然如此,不日便收拾行李,与我离开此处罢。”
杨康轻声回了句是。
徐哲转身走回了书房。
擦肩而过之际,那侧脸熟悉如斯,却又似幻似真。
杨康心下松怔,只觉得有轻烟薄雾罩住了这人,那张极美的脸成了冷硬的石头,美则美矣,却瞧不出半分喜怒。
三日后。
只允暗卫六人遥遥的缀在身后,徐哲与杨康负裹轻装,离开了江南西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