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雾里远远传来魂魄的轻笑声。
“你们走不了……”
“出不去……”
“……遥溪道长,他要你留下来,你就得留下来……”
一张惨白带笑的面孔落在他的面前,一只眼睛黑洞般空着,腰之下也空着,空落落的衣衫飘荡:“留下来吧,我们在这阴山里永生永世……你看看我,是不是也是个风流倜傥的公子?”
商沉的眸子一动,咬牙而望:“你是谁?”
“……我是谁?” 那魂魄垂首思索着,一时间有些狂躁,“我是谁?我记不起……我是谁来着?” 他想着想着作了怒,长臂一伸,手指上的尖尖利甲探向商沉的胸口,“混账!你敢问我是谁!”
素容抓住那魂魄的手臂,面色冰冷,魂魄顿时像是被火烙似的尖叫:“放开我!放开我!”
那魂魄挣命似的甩着素容,素容却捏着他的手腕没有放开,捏着的地方生出一团火焰,沿着魂魄的手臂往上蔓延,烧着他的颈项和脸。魂魄凄厉的声音响彻山谷,远处飞绕的几只游魂看了,恐惧飞走,一时间四周一点动静也没有,只剩下素容手中凄惨尖叫的孤鬼。
“素容……”
魂魄全身被火焰笼罩,不过片刻,化为一团青烟,消失殆尽。
素容面无表情,低头轻轻地拉着自己袖子。
商沉望着他袖子和衣领上不知哪里溅上的血:“素容……”
“杀一儆百。”
商沉默然片刻,转过头去:“……嗯。”
杀一儆百是不错,死几个魂魄和散修也算不上什么,可如今素容的心境叫人有些害怕。
“能出去么?” 他低声问。
“嗯……跟我来。”
阴山中的阵法千变万化,可万变不离其宗,多少都有迹可循。远处的群山似在移动,溪水之声忽远忽近,素容面无表情,紧紧地拉了商沉的手腕:“他要把我们拆散,师尊跟着我别走丢。”
“知道——”
话音未落,戛然而止。
素容心里一惊,低头而望,手里拉的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段空荡荡的袖子。
素槿站在他的身边,低低笑着:“你不做我的儿子便罢了,又要将我的儿媳带走?”
“他不是你儿媳。”
“谁说不是?我清溪痛苦一生,难道不该有个媚骨之人在身边,享享神仙之乐?” 素槿的袖子往后一抽,拉着素容来到自己身边,面对着面,阴阴冷冷地笑着,“你看不起清溪么?清溪如今就算是个骨架子,我也要他有帝王之命!”
“你——”
“你又担心什么,他担心他们圆不了房?你放心,你知道我给你师尊喂过什么,满堂春!此药一发,无论何人在他眼里都是你,就算是个骨架子又如何?” 素槿的脸上尽是疯狂,“无论你想,还是不想,今夜都是你师尊和清溪的洞房花烛!凭什么你能享尽天下好事,凭什么我清溪什么都没有,清溪一生悲苦……一生悲苦……”
说话间胸口一道凌厉至极的真气划来,素槿出神间不曾躲开,口中吐血,后退几步,低低笑着望向他:“……这就是你的本事了?”
“我师尊在哪里?” 素容手中的傀儡丝缠在他的脖子上,双眸泛红,“说!”
素槿放声而笑:“我算准他这几日毒发,可我就是想带你一起去看看……来来来,你不把我当爹,我却无论如何也想让你陪着我,跟我来,我们一起去看看清溪的洞房之夜……”
说着一道真气缠上素容的手腕,素槿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后,笑道:“别乱动,你不是要找你的师尊?来,我们回去。” 说着在素容的耳边做了个嘘声的姿势,小声道,“这次我也躲着,我不吓唬他。”
拖拽着来到溪边,远远的只见一个人俯身而卧,半个身子浸在水中,身体微微起伏,呼吸似乎粗重得很。素容一见他便脸上变了色,素槿将他按着坐在一块石头上,指着那水中的人,在他身边笑着:“看见没?你师尊的满堂春要发作了,你现在急也没用,他看不见你。”
素槿弯下腰,蹲在他的面前:“你乖乖的让你师尊同清溪圆房,否则我一个人看也无趣得很。”
素容的眸子动了动:“他要是不肯圆房呢?”
“他不圆房,他今夜就得发疯。” 素槿按着他的肩,眸子微眯,笑了笑,“你宁愿他圆房保命,是不是?”
素容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唇:“你这个疯子。”
“……你有的,清溪凭什么不能有?” 素槿望着他,目光微微湿润,忽得抱住素容,嘴唇压在他的额头上,“我把这世上最好的都给你……你看,我送这么个天下难得的尤物给你,你就说不定会想见我了,是不是……”
素容的身体微微一动。
忽得,那不远处有了轻微的水花。
素容倏然抬头,只见商沉从水中慢慢抬起头来,闭着眼,轻轻地喘气。
素槿转过头去望着他:“看见没……已经要控制不住药性了,只等你在他身边出现。” 说着他笑了笑:“如此下三滥的药,用在你师尊身上辱没了他,是不是?”
素容紧紧地攥着手,关节泛白。
商沉的口中喃喃,意识不清,隐约能听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容”字。他坐下来,斜靠在一株古树之上,几次要从体内运真气却浑身无力,肩膀微微发抖,脸上的面容变了,眉眼间勾魂摄魄,无端端生出一抹叫人心动到不能自控的模样来。
素槿轻声道:“送清溪公子过去。”
他不知在同谁说话,远处却忽得有了些动静,刺耳的喇叭声响起,八个看不清楚面孔的游魂抬着一挺鲜艳的红轿从溪流的尽头出现,前方两个女鬼提着灯笼开路,轿上红绸飘动。
那轿子在商沉的面前落下。
一个浓妆艳抹的女鬼走上前去,躬身弯下:“容公子已经在房里等了,请遥溪道长随我过去。”
商沉抬眼看着她,又闭上,喉咙沙哑:“容……容公子?”
“今夜是遥溪道长和容公子的大喜之日,遥溪道长忘了么?” 那女鬼捂着血盆大嘴笑着,“洞房花烛夜就跑出来,可把人急坏了。这不,容公子人都来了。”
说着,几个游魂抬着一个身穿喜服的骨架走上来,一身衣服空空荡荡,放在商沉的身边,黑窟窿似的双眼对着他。那女鬼笑道:“容公子来了,奴婢们不打搅遥溪道长,奴婢们下退。”
说着嬉笑声不断,几个游魂飘飘荡荡而去,只留下喜轿斜斜歪在溪水之中,夜色暗沉,骷髅坐在商沉的身边,喜服大红的袖子浸在水中,随溪水浮动,如泣如诉。
素槿目不斜视地望着那骷髅:“清溪,这是天下之人争夺之物,爹今天把他送你,你喜不喜欢?”
素容轻声道:“你的清溪,如今不过是一架骷髅。”
“那又如何!” 素槿的脸色忽得通红泛紫,“你不过是个一时解我寂寞的替换之物,闭上嘴!” 说着他笑着转过脸,指着商沉道:“看见没?你师尊额心的红越发变深,这是要发作之兆。今日是良辰吉日,你师尊从今以后生是清溪的人,死是清溪的鬼。”
素容紧紧地咬着唇,手背在身后,袖子里滑落一个小小瓶子。
“我这辈子从未遇上过像你师尊那般懂我的人,今后我们一家三口在阴山里住着,定要好好过日子。” 素槿的眸子通红,“清溪必定会喜欢他,必会喜欢他……”
商沉半睁开双眼,脸色泛出淡淡桃红,眉心一点越来越深。他轻轻动了动喉头,干涩难忍,坐在身边不远的正是素容,一身红艳的喜服半躺在岸边,似乎困倦地睡了,没有动静。
素槿望着他:“你师尊起身了,看见没,药性已经不能控制。他如今眼里只有清溪,接下去势必要与他圆房……” 他的嘴角露出一抹浅浅的笑,转过身来对着素容,“我不看了,你还想不想继续看?”
素容的目光落在商沉的身上,望着他慢慢坐起。
心如刀割。
如今眼前的骷髅在商沉眼中便是沉睡的自己。他现在全身半点真气也没有,控制不住药性,能对骷髅做什么?
做什么他也受不了,商沉的唇能碰的只有自己,就算那是个早已经干枯了上百年的白骨,他也受不了。
商沉自言自语般望着他,轻声道:“素容……你帮我舒缓舒缓,如何?”
不……
素容的喉咙干哑,没了声音般看着他。
“要成了,还要继续看?” 素槿笑着。
话音未落,只听见商沉一声轻哼,忽得,溪水边血花飞溅。
商沉的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截断裂的枯骨,在自己的手臂上拉出一道深深的伤痕,自肩头到手腕,衣袖瞬时染成了血红。他轻喘着举着匕首:“素槿,你信不信我把你儿子全身的骨头拆成碎片?”
素槿的胸口起伏,脸色苍白,一时间竟慌了神。
忽得身后只听见有人站起的声音,一道排山倒海的真气自背后袭来,躲避不及,真气正中心脉,顿时让他跪倒在地上,口吐鲜血。他转过脸看着素容,只见素容也扶着身边的山石,嘴角流血,一看便是不知刚才用了什么药物,将体内的真气尽数倾尽,全都用了出来。
素槿咬着牙冷笑:“本事倒也不小,知道打不过我便从背后偷袭……只可惜,你现在全身的真气用尽,现在又能奈我何?”
素容擦一把嘴角的血:“你现在被我伤得心脉受损,不滚回去养伤,是想等我恢复之后再打你?”
“清……清溪……” 素槿口中默念口诀,“你不是想救你师尊?我看你如今没了真气,如何能冲破阵法。”
说话间,他的身体忽然在商沉的面前出现。
素容咬着牙追上去,依旧什么都触摸不到,脸色泛白。
素槿跌跌撞撞地走向溪水中的骷髅,一把抢过商沉手中的断骨:“你敢毁我清溪,我、我要你……”
商沉只见他不知从哪里出现,长相和声音却是素容的模样,一时间后退几步,闭上眼,紧紧握着自己受伤的手腕。素槿抱起地上的骷髅,低声道:“清溪,我们走……他如今还不听话,你改日等他听话了再娶他……”
说着他口中默念口诀,飞也似的前行,周身山移地动。
他的身形在群山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商沉轻轻地咬着唇,扶着轿子站起身。身边的景色陌生,溪水早已褪尽,变成一片不知何处干枯草地。
他白着脸挽起袖子,轻声冷冷自语:“不知又被老妖怪扔到了哪里……”
身体的难受越发叫人难以忍受,他如今出不去阴山,无计可施,这是要用满堂春逼他听话求饶。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行,得找个僻静的地方——
神志恍惚间,远处隐约间有杂乱的人声传来:“找到路了么?那柳叶坞主把我们丢在这里几个时辰了,这么下去不得找几天几夜?”
商沉紧紧咬着唇,站起身,在人高的草中飞快地跑着。
那几个声音,无一例外,全都与素容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