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阴冷,正是鬼魂飘荡之时。阴山的地势外高内低,沉重的阴寒之气贴着地面倒流入谷,聚在谷底,长年累月,正易使鬼魂凝结不散。商沉入山之后已经走了一段路,如今站在低谷之中,四周游魂贴身而过,阴冷之气缓缓而动,低头看去,自己的脚踝之下仿佛消失一般。
素容依旧没有来,等得人心乱如麻。
“宗主……你看我这样好看么?”
蓝英的声音不知怎的就在身边,商沉猛地回头,蓝英披散着一头秀发,半遮左眼,身穿薄薄的白衣,微微浅笑。商沉用力甩甩头,却甩不散眼前的人影,轻声道:“好看。”
“这样呢?”
蓝英轻轻抬起左手来,手指从袖子里探出,不知怎的却少了一根,顷刻间满手都是鲜血。他的身子一摇,不知怎的塌下去,左腿不自然地扭着,膝盖早已经变软,半跪下来看着他,又轻轻拨开自己的头发,露出一个血窟窿:“他们说,你再不听话,他们就挖我的眼。”
商沉不敢看他,低下头:“滚。”
这魂魄能勾出人的心魔,一不小心便要被他勾得失魂落魄。蓝英轻声笑着,飘到他的跟前:“宗主,你怕什么……你早晚变成我们中间的一个。”
冷风贴着肌肤扫过,蓝英的幻象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张惨白陌生的面孔掠过他的眼前,叫人毛骨悚然地轻笑着:“来呀,素容不会来了,追我。”
商沉咬着牙,不理他。
“哥哥……哥哥……” 袖子忽得被人轻轻地拽,商沉低头,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瘦瘦小小地胆怯而望,“哥哥,刚才我在那边见了一位公子,被一个身穿黑衣的人杀了,全身、全身都是血……那公子长得真好看,我怕……”
商沉的喉头轻动,声音已经哑了:“你说什么?”
“有个很好看的公子,被一个少一条胳膊的人杀了……全都是血……” 男孩咬着手指头,泫然欲泣,“我好怕……”
商沉慢慢地闭上眼,轻声道:“我跟你去看看?”
小男孩冰冷的手指拉着他:“走,我带你去。”
袖子里一张符悄悄地滑落在商沉的手上,他的手轻轻一翻,那张符贴在男孩的手背上。男孩顿时面露狰狞之色,凄惨叫着退开来,连滚带爬地退离十几步开外,面容扭曲可怖:“你等什么?他已经被人杀了,你等不到了。”
商沉的睫毛轻动:“滚。”
“你不信?他要是没死,怎么不来找你?”
商沉的额头突然间一阵生疼,气息顿时急促,胸口似是有什么堵着,喘不过气来。近来时不时有这种感觉,有素容在时还没什么,如今却翻江倒海,压制不住。商沉抽出一柄匕首,掀开袖子,沿着自己的手臂划上一道长长的伤痕。
血流出,胸口不知怎的好了些,身体也不似刚才的热,商沉低着头深深地喘气。
山头上忽得有个人影落下来,离他远远地站着:“师尊?”
商沉只觉得头昏昏沉沉,抬眼看着那人的脸,忍不住心头一动:“……素容……”
素容好似看不到他,目光透过他的身体,在阵眼周围四处找着:“师尊,你在不在?”
商沉一阵心急:“素容!”
“师尊?”
那样子像是根本看不见他,商沉伸手去抓他的袖子,却好似与他天人相隔,根本碰不到他。素容低着头,嘴唇紧抿,凌空飞出几十步,朝着山间一条小路而去。
商沉只觉得满身都是冷汗。
素容以为自己进了山,他却根本没进山,接下来必要出事。这事必是素槿所为,就是为了把他和素容拆开。他头痛欲裂,不假思索挽起袖子,随着素容的那条山路入谷,扶着山石爬入阴冷的密林之中。
四周的阴冷之气缓缓流淌,似溪水,似清泉,仿若在引着他入山。
前面素容的身影看不清,似乎是他,又似乎不是他。不知怎的那身影忽然间消失了,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一道溪流,商沉沿着溪水望去,尽头远远地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子,默不作声地望着他,忽得一跳,在林中穿梭。
“你是……” 商沉的目光微动。
身边传来叫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我的清溪长得如何?”
商沉紧闭双眸,那人蛇般的手已经搭上他的肩:“我清溪当年是许氏的第一美男子,比起你的素容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何?我怎么也不亏待你。”
商沉转过身去望着他:“素道长别来无恙。”
素槿一笑,左臂空空如也的袖子在夜风里飘荡,一双眼也血红:“跟我走。”
“去哪里?”
素槿将他用力一推,汹涌真气朝他的脸上扑来,商沉一时间难以抵御,昏昏沉沉地被他牵着在山谷里飞动,身边的游魂发出细碎的嬉笑声:“恭喜公子。”
“恭喜……什么?”
“恭喜公子,今日大喜。”
商沉倏然间清醒过来,身体飞在树梢,脸色苍白,手腕被素槿用力地捏着。转眼间他跌落在地上,素槿在他身边落下来:“准备得匆忙,一切都要从简,委屈你了。”
面前是个一眼不能见底的山洞,一路燃着烛火,洞口左右高高挂着红色的灯笼和喜帘,似是喜庆,却又阴寒诡异地叫人心底悚然。
商沉被素槿狠狠拉着手腕,推入山洞之中。
“清溪十六岁时便被许氏追杀,这辈子没能尝过情爱滋味。” 素槿的语气淡淡,竟然掺着一丝柔情,“你天生媚骨,清溪见了你必定喜欢。”
地上一条长长的喜毯,左右堆积着不知积存了多少年的灵器和宝物,他将商沉用力一推,将他推落在一个披着红袍的男子身边:“换衣服,拜堂。”
商沉从地上站起,看着面前一身着红的男子。
那是一具枯骨,全身上下早已经没了一点血肉,惨白的骷髅头上戴着喜冠,映着四周的喜烛,眼上两个黑洞正对着他。
商沉深吸一口气:“这位是清溪公子?”
一件红色的衣服自背后披在他的身上:“俊不俊?”
商沉的喉头动了动。
“不如素容俊?”
“……晚辈愚钝,比不出来。”
素槿指着山洞的一角,轻声笑道:“你知道么,素容就在那里。刚才你看得到他,他看不到你,如今正巧相反,他看得到你,你却看不到他。”
商沉猛地睁大了眼:“你!”
“今夜是你和清溪的大喜之日,素容在这里见礼,正是再好不过。” 素槿压着他的肩膀,让他跪在骷髅的身边,“拜堂。”
山洞中有水珠滴落下来,落在骷髅的眼眶之中。
商沉紧紧咬住牙,白着脸:“我与清溪公子素未谋面,就这么拜堂成亲,是不是仓促了些?”
“怎么,难不成还要像素容那样,与他住上几年之后再拜堂?”
“你说清溪公子从未知道情爱滋味,如此仓促拜堂,难道真是他心中所想?” 商沉轻轻喘气,“何必如此着急,素道长让我从心底喜欢上清溪公子,岂不好?”
素槿手中的动作停下,似是一时拿不定主意:“让你喜欢上清溪?”
“如此仓促,清溪公子也必定不高兴。道长让我们相处几日,再论婚嫁,又有何不妥?”
素槿轻声一笑,笑声里竟有些痴狂:“也是……清溪不知情爱滋味,终是遗憾……你们相处几日也好。”
说着他将商沉放开:“你们想做什么?对了,清溪自小也爱抚琴,你必会喜欢上他。”
说着他从旁拉过满是尘土的古琴来,笑着放到商沉面前:“快,同他一起抚琴。”
商沉紧紧闭了双眸,与骷髅并肩而坐,手指搭上琴弦。他不知素容在哪里,可素容如果真的在,此刻只怕已经发了疯。
突然间,山洞的角落里突然间传来石破天惊的爆裂声。
商沉被一股汹涌激荡的真气冲得胸口作痛,眼前发黑,跌落在地上,喉头一阵甜腥,涌出一口血来。身边的骷髅也跌落在地,骷髅头跌在地上,喜服里的身体似是散了架子。尘土飞杨间他被人一手拉起,素容脸色半青半白,死死地攥住他的手腕:“走!”
素槿气急败坏地一把抱起地上的白骨:“清溪……清溪!” 那样子又急又恨,似是已经语无伦次:“你敢伤清溪,我叫你……” 他抚着白骨肩上的一道浅浅印记:“清溪,爹带你回去,娶亲的事我们以后再说……”
素容拉着他冲出山洞,在山间急急地飞动,几十个鬼魂在山间远远而望,不敢接近。素容将他放下,让他坐在溪水边的一块石头上,轻轻擦着他嘴边的血:“刚才不小心伤了你……如何?”
“小伤,算不了什么。”
素容依旧握着他的手不放。这点伤,若是商沉体内还有真气,当真是算不了什么,可偏偏他如今没有真气护身,一点伤也能让他经脉受损。
“师尊……”
商沉笑了笑:“没事,好在没能拜堂。”
一句话说得素容脸色苍白,低了头,微微透出阴鸷之色。商沉若要拜堂,也该与他拜堂,刚才竟让他亲眼看着商沉与别人成亲……
他抬起头用力吻住商沉的唇。
舌头在他的口中肆虐,商沉气血不顺,用力把素容一推,低下头急急喘气。小兔崽子,知道你嫉妒吃醋加受不了,可老子刚刚缓过气来,这是要他的命么?
“师尊……” 素容急忙退下来,“弟子罪过……师尊如何?”
“…………” 讨饶得倒快,占了便宜又立刻跪下来领打,要人打也不舍得出手。
商沉低头站起来,看一眼在远处看着他们的鬼魂:“今后在外面不得放肆。”
“是。”
“这些鬼魂不敢接近我,是因为身边有你。”
“不错。”
“欺善怕恶,本就是人之常情。这些鬼魂多年来聚集在这里,早已经忘记生前之事,失去本性变成邪灵,只知道伤人。”
“是……” 素容拉着他的手腕,“这里的鬼魂都惧怕他,势必要说出我们的行踪,我们得离开这里。”
商沉的嘴唇紧抿,抓住他的手,看着四周不知何时突然变了的陌生景色:“你……还知道出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