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床帐挡住了天光, 宋师竹昨夜劳心劳力,听到外头有人说话时,她才迷茫地睁开眼。
似乎是螺狮在说话, 她压低嗓子,为难道:“……今日除了请安外,少奶奶还吩咐了要回家一趟, 可不能再晚了。”
“那你先把娘子穿的衣裳拿去烤一下。”封恒道。
宋师竹听着这两人的声音,抱着被子坐起身来, 下意识地伸手把床帐拉开, 就迅速退了回去。
外头太冷了,空气里传来的冷意告诉她, 院子里起码得是零下十度。
封恒和螺狮正说着话, 见她起来了,看了一下手里烫热的手巾, 干脆上前给她擦了把脸,边擦边问:“今日要回岳丈家吗?”
热巾子一上脸,瞌睡虫就全都跑光了。
宋师竹点了点头,正想说话,可他手劲太大, 把她的脸磨得生疼,她左躲右躲的, 就看到他翘着嘴角,柔声道:“还闹,不是说回去吗?”
语气里有一种快活的荡漾。
宋师竹抬头看他一眼, 果然见他脸上的表情半是舒泰,半是无奈。
她知道他这是误会了,眨了眨眼睛,就势埋在他胸口撒娇:“太冷了,不想动。”
封恒心中有些得意,语气又暖又软:“真是拿你没办法。”他也不嫌麻烦,拿过螺狮手上的棉袍给她披上,把她拉到盆架前,让人再送热水进来,帮她打开青盐盒子,又伸手给她拧了张帕子,一连串动作十分自然。
一旁被抢了活计的螺狮看得目瞪口呆,宋师竹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一声,转移她的注意力道:“上早膳吧,今日赶时间呢。”
螺狮回过神来之后,便应下了,接着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总觉得一夜之后,两个主子之后似乎又亲近不少。
宋师竹在丫鬟的目光下,也觉得他们太腻人了。
不过……家庭矛盾什么的,果然要立刻解决才有满满的幸福感!
封恒看她笑得那么甜,也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两个人就像一对傻瓜一样,视线粘在一块,眉梢眼角都是情意,直到螺狮带着两个抬膳桌的嬷嬷进来,才把甜蜜的氛围打破了。
宋师竹先是问了一回闺女,听螺狮说花氏一早起来已经把牛奶给喂了,另加了一碗排骨汤熬好的小米粥,便点了点头。
封恒用筷子把一个白煮蛋夹开两半,等到她和丫鬟说完话后,才抛出一个大消息:家里要分家。
宋师竹有些庆幸她还没开始喝粥,不然肯定要被噎着了,她道:“怎么那么突然?”
封恒就解释了一遍,实在是昨日一整日都乱糟糟的,他就没找到机会跟妻子说这件事:
“昨日我在庆云院,就是说的这件事。大哥觉得我们以后应该不经常回县里,想趁着这一回所有人都在,把家给分了。”
宋师竹还是觉得十分突然。都说父母在不分家,婆婆还在上头呢,而且他们才刚回到县里,这是不是太赶了。
许是她太过惊讶,封恒就道:“这件事娘也是同意的……大嫂觉得我们家就三兄弟,家里的田产店铺房契账簿,三人抓阄平分,各领各的一份,分产不分家。”
宋师竹听到这件事是黄氏主动提出的,倒是出乎意料。
她想了想,道:“大哥在家里奉养母亲操持家业,比我们辛苦。这么分不大合理。”平分家产这种事,以上辈子的观点来说合情合理,但在如今的世道,就是他们占了家里大哥的便宜了。
封恒不由自主地笑了:“我也是这么说的。”昨日他和大哥争了许久,封慎无奈问他有没有征求过妻子的意见,封恒直接便道,宋师竹跟他的想法肯定是一致的。
他给宋师竹夹了一筷子煎鸡蛋,道:“这件事还有得扯皮呢。”
宋师竹也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你怎么决定的,我都支持你。”她这会儿是完全没心思吃早膳了。
封恒三兄弟,封慎自不必说,极有大哥风范,先前觉得妻子品性不好,就想把管家权直接交到她这个刚进门的弟媳手上;封惟为了她一个嘱咐,能在府城帮她带了大半年的孩子。
这样有兄弟情爱的大伯子和小叔子,宋师竹也不愿意占了他们便宜。
封恒看妻子满心想着分家的事,像数米一样吃着米粥,便无奈道:“这件事咱们在屋里想着也是无益。你多吃一点,不然出去之后就饿了。”
宋师竹想着今日的活动量,又逼着自己吃了两个花卷。等到两人抱着闺女去了庆云院请安时,黄氏已经坐在屋里,赵氏也没有提起这件事。
见过礼后,宋师竹听黄氏说大伯子一早便让人备马车把弟弟送回书院,这会儿不在家里。
赵氏对儿子一家要去岳父家并没有什么意见,嘱咐了一番便放行了。
黄氏倒是为他们准备了回娘家的礼物,宋师竹顿了一下,才道:“大嫂有心了。”
黄氏做了这么多,不过也就是想得一句真心的感谢。
她回了宋师竹一个笑容,继续笑道:“还有这两年你们屋里的月例,我也让人一并送去……娘说了,喜姐儿是下一辈第一个孙女,她的月例就按着惟小叔的份例来。”
“……”宋师竹突然想到一件事,还没分家,按规矩,她在外头收的那些礼物,也是要缴入公中。
她正想出声,赵氏就摆摆手道:“别想了,咱们家素来不干涉各人手中的私产。”
好吧,宋师竹只得把话吞下了,带着这个爆炸性的新闻回去轰炸娘家。
宋家一早便接到了大姑奶奶要回家的消息,这其中就数宋老太太最为高兴。跟儿子昨日还见了孙女一面不同,她是实实在在,整两年没有见过大孙女了。
虽然宋师竹时时有信回来,可冰冷冷的文字怎么比得上有血有肉的真人,更何况还有曾外孙女。宋老太太早上起来,便一直心心念念等着了。
千禧堂里,宋老太太身边一左一右地坐着两个媳妇,面前围了一圈早早过来奉承的族里女眷。
见她不住张望着门口的方向,有人便笑道:“老太太这是想孙女了吧?”
宋老太太收回了目光,笑:“当然想,她才出嫁就跟相公去了外头,小小年纪,生了孩子也没回来一趟,我早就想得不行了。”
宋氏聚族而居,今日能过来的都是跟族长家更亲近些的族人,说一句从小就看着宋师竹长大的也不为过,一个长得十分富态的族老太太便说话了:
“老姐姐以后可得把心放好,竹姐儿以后是要当大官夫人的,这是她命里的福气。这回她娘家夫家都这么风光,放在别人身上,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她的语气乐呵呵的。宋老太太也敬她三分,彼此聊天说话很是和谐。
李氏却有些坐不住了,转身对宋老太太道:“娘,我去外头看看。”
宋老太太心下也惦记孙女,就应了一下。
宋师竹其实到家的时间并没有晚多少。就是昨夜外头下了雪,路不甚好走,这才迟了一些。
她戴着雪帽,穿着暖裘,下车时口中还呼出一口白气。看着李氏亲自迎了出来,还以为她娘想她了,心里很是感动,却没想李氏直直朝着奶娘怀里的喜姐儿伸出手。
李氏前日才跟闺女分开,自然没那么多想念,倒是对白白嫩嫩的外孙女,挂念得不行。
她将一身崭新红袄子的外孙女抱在话里颠了颠,觉得孩子体重没轻,这才有空看了一眼新换的奶娘,也没多问,只对着跟她见礼的封恒,露出一个笑容:“姑爷来了,老太太一直在屋里等着你们呢。”
宋师竹连句话都没捞着,顿时觉得自己失宠了,封恒看着情绪直白的妻子,忍不住翘了翘嘴角,跟在岳母身后去了千禧堂。
宋老太太对这位状元孙女婿自不必说,她先前对封恒的印象便不错,如今就更好了。
封恒一身淡青色缀银鼠皮锦袍,发髻上插了一根白玉簪,脚踩玄色鹿皮靴,看着便丰姿俊朗,又在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刻,气质昂扬待发。
宋老太太目光在周围女眷的羡慕眼神上转了一圈,也觉得孙女婿给她长脸。
中午热热闹闹的宴席过后,宋师竹才有时间跟祖母说起封家要分家的事。
倒不是她不愿意跟李氏说,而是李氏是族长太太,还要在外头招呼客人,宋老太太年纪大了,午后要歇响,众人都十分体谅,宋师竹便主动请缨,陪祖母回来歇息。
闺女身边有奶娘,还有一群亲戚,宋师竹也不担心,直接把她丢给亲娘和二婶,跟在宋老太太身后回来了。
俩祖孙窝在榻上,宋师竹把自己头上的钗环都卸下了,很是热情地抱着祖母的胳膊说悄悄话。
她攒了一肚子的八卦和消息,有些事情虽然在信里也说过,但那不是没有条件吗,说八卦还是得当面说才有感觉。
宋师竹先是补充说了一下京城小冯氏兄妹和二叔二婶的故事——刚才外头人太多,她也没捞着机会和二婶说几句话,不过她见祖母能和二婶同在炕上坐着,便知道他们之间应该已经缓和不少了。
宋老太太对二儿媳的芥蒂都是因着宋祯祯的性命而起,冯氏这一回回来后性情柔和不少,宋老太太看着她,也想起了她初进门时那段婆媳和睦的日子,这两日倒是处得还行。
她叮嘱了一回孙女:“你以后在京城的时间多,千万别想着去插手长辈之间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他们夫妻最后如何,都看他们的缘分和造化。”
这句话,她昨日也跟宋二郎说过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二儿子一家生了三个儿子,宋二郎还那么争气,子孙后代衣食前程都有保障,还有什么可强求的。有些事情,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注定没了,也求不了。
宋师竹被自家祖母说的,突然想起昨夜跟封恒的那一番对话,心里有些慨叹。
宋老太太笑了笑,也明白宋师竹这是借景生情了。孙女虽然嫁人生子,可在她眼里还是个小姑娘,小姑娘对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最看不开。
她想着二儿媳这些年的坚硬和倔强,真是恨不得把她多年的经验和感悟都塞入孙女脑子里:“你二婶性子执拗——这世间除了夫妻外,还有许多事情值得珍视。要是以后遇见自己不愿意看到的事,要多往宽处想,跟自己较劲是最没用的。”
宋师竹知道祖母是想开解她,点点头道:“祖母放心吧。”
宋老太太听出孙女对这个话题的抗拒,也没继续往下说,有些事情不到那个年纪,便很难看开。旁人不说,二儿媳如今不也是一直钻着牛角尖不愿出来吗。
可到她这个岁数就能知道,这个世上什么都不重要,只有子孙孝顺争气,后代绵延不绝,才是最重要的。
宋老太太抓紧时间,又问了一回曾外孙女的事情,跟宋师竹道:“好好培养孩子,也别嫌弃闺女还是儿子。闺女要是养得好,一个都能顶三个用。孩子不成样子,多少家业都没用。”
她顿了一下,又道:“你爹娘当年帮你挑中封家,便很是不错。”按照世情,长子长媳起码得分到七成以上的家财才是。别人家分家,都是磨着嘴皮子尽量想要多占便宜,就只封家,都在想着把好处往外推。
宋老太太刚才听着孙女烦恼自家会占太多便宜,都觉得哭笑不得。
宋师竹道:“……我婆婆他们确实人好。”
这个她倒是承认的。虽然回县里之后就要开始晨昏定省,但婆婆和嫂子都不是难相处的人。可就是他们太好相处了,对于家业分配也那么洒脱,倒让宋师竹觉得十分烫手。
“你嫂子才是聪明人。”宋老太太摸了摸孙女的头发,顿了一下,才直言道,“你夫婿中了状元,他们家就算以后有人前程再好,也越不过他去。如今你嫂子提出平分家业的建议,无论分不分得成,就这个主意而言,价值无限。”
孙女不是心胸狭窄的人,现在已经觉得自己占便宜了,以后无论自家分了多少家业,对嫂子的好感都已经存下了。
这世上什么东西用钱买不了?情分。一旦有了情分,做任何事都像上了油一样润滑。
宋师竹听完自家祖母略显功利的分析,倒是觉得黄氏是认真的,不是虚晃一招,也不是为了故意赚他们的感情,而是……她也说不清楚黄氏究竟想要什么。
县官不如现管,他们远在京城,以后黄氏想要借光也有限。就算宋家在本地是地头蛇,但这一年多,黄氏可没有机会麻烦到他们家。
宋师竹弄不明白嫂子的意图,也就不去弄明白了。
反正分家是男人的事,他们兄弟间怎么商量的,她都管不着。宋师竹很是光棍地跟自家祖母说了这句话,又道:“我娘今日那么忙,我待会许是都跟她搭不上话呢,祖母你回头帮我跟娘说一说这件事。”
她也不需要娘家撸胳膊上场为了她争些什么,通知一下封家要分家这件事就够了。
宋老太太应了一声,祖孙俩对这件事的意见便统一下来了,宋师竹早上起来得早,本就犯困,说完事情后,就在自家祖母屋里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她这一觉直睡到听到她爹在外间的大笑声,才被吵醒。
宋文胜脸上微醺,泛着愉悦的红晕,看着女婿的神色乐得跟朵花一样,待看到闺女从里屋出来,就更高兴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抽红包,上章的待会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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