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了啊。人一老, 便多少会有些糊涂, 诚然他曾经是个明睿的帝王, 但强如始皇帝, 或是咱们齐朝的太.祖,无论年轻时候曾做出过多么光辉灿烂的功绩,年老的时候不也犯下了许多错误吗?始皇帝便不说了,他的武朝便是因他年迈时的昏庸而轰然倒塌的, 想一想太.祖,太.祖年迈的时候不也错信了陈后,使得后来陈氏外戚把持朝政长达三十年吗?”
赵寂听着,有些沉默。贵妃又道:“不要把你父皇当做神看, 虽然大家都说帝王是天子, 但究其始终, 帝王也不过是人而已。是人就会犯错误,他年轻时思维敏捷、心思缜密,的确算是一个明君, 但现在形势已然不同, 他怕了。你知他在怕什么吗?”
赵寂点一点头, 艰难道:“他在怕他的老去。”
“是啊, 他当然会怕。他坐上了那个位置,尝过了万人之上的滋味、掌过了世间最大的那个权柄,当然会害怕老去。尤其是......在看到他年富力强的孩子们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的位置的这个时候。你还未看明白吗,现在若是江离说一句他能够制出长生不老的药丸,你父皇也会像一个飞蛾一样, 好像看不见那光亮下的火焰,仍然会扑上去的。”
赵寂再次沉默下去。
这些,她其实是知道的。
“所以便让他去折腾吧,既然那药丸能够让你父皇重拾一些信心,即便这是虚假的繁荣,但他当时是快乐的,对于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而言,这便已经足够了。”
眼睫轻微地颤了颤,如同翩飞的蝶翼,赵寂最终闭上眼,点了点头。
“我以后不会变得同父皇一样的。什么神仙丸,什么求仙问道,这些都是骗人的东西。”
“你父皇在你这个年纪,约莫也是这样想的。世间事,不到尘埃落定的一刻,你永远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
有些冷漠地说出这句话,在赵寂的错愕中,万贵妃拍了拍女儿的肩,柔柔笑道:“不过,你现在能说出这样的话,母妃很高兴。”
关于这一世赵寂是否会在许多年后变得迷信鬼神,此时暂且还没人知道,不过两天以后,赵寂照旧给卫初宴写信时,也将自己的疑惑写了进去。
并未提起父皇,她只是问了卫初宴一句:“你信不信鬼神?”
卫初宴当时有些惊讶,她因那个问题而沉思良久,回了赵寂一句:“信的。”
前世的卫大人不信鬼神,但这一世的她是信的。
若无鬼神,她是如何有这第二次的生命的?
这是卫初宴第一次回应她的信件,所说的却是会令赵寂感到疑惑的东西,诚然如今世上佛道盛行,齐朝每年的祭天事宜也从未落下,但赵寂处在足够高的层面,她深深地懂得,那些不过是统治者统治人民的工具。
帝王可以扶植道教,可以信仰佛教,也可以直接拔高儒教的地位,但是他们自己是不信的。
他们应该只信他们自己。
原本赵寂以为卫初宴能看清楚这些东西的本质,但她并未想到,向来显得比她厉害许多的卫初宴,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她于是在下一封信件里小小揶揄了一下卫初宴,大意就是:终于找到一件你没有我看得透的事情了。
这样略带些得意的。
这些事情......卫初宴也不好与她多说,好在少女也并未对这些有多大的兴趣,说过便忘了。
一直忙到了八.九月,朔风飞扬,枯叶漫天,赵钰的身体一天天地差下去,赵寂便以储君之尊暂时领了监国的职责,虽是监国,但赵钰并未给她太多的职权,内政有丞相,外事有太尉,中间还有个监察百官的御史大夫,留给赵寂的事情很少,她因此得了些空闲,渐渐同一些勋贵走动起来。
当然是一些很正常的走动,赵钰正是爱猜忌的时候,赵寂不可能在这种节骨眼上做出些什么敏感的举动来,因此只是如同早些年那样,也效仿了先前皇太子的作为,只在一些必要的场合出现,也不同那些人过多亲近,进退有道的、也并不结党营私,这些一一落在了蒋城的眼里,便也相当于落在了帝王的眼睛里,每每总令帝王安心之余带点懊悔。
他心中清楚赵寂是个好孩子,可先前的教训还历历在目,对于谁,他都忍不住去猜忌。
尤其是,在赵寂成为储君的那日,他看着这个孩子衣缁衣、系金印紫绶、戴着皇太子的冠冕,一派肃然地向他走来,一身的朝气令他欣喜自豪之余,也令他感到了疲惫。
他不想承认自己有一刻是嫉妒了十一的。
这种嫉妒其实不针对某一个人,若是此刻成为储君的另有其人,他也会对其抱有同样的嫉妒。
说到底,他嫉妒的其实是这些孩子身上勃发的力量,他嫉妒的是别人的年轻,别人的无限可能。
这些都是他已经丧失、或者正在丧失的东西。
他怎能不嫉妒?
可他同时也是个爱自己孩子的父亲,也是个并不昏庸的帝王,他知道自己的变化,日益被这种变化影响的更深的同时,他也在挣扎。
将赵寂立为储君,便是他的挣扎的一部分。
也是较为重要的那一部分。
得了空闲,赵寂却还是没有多少与卫初宴见面的机会,这一日终于找到机会,出宫去到私宅时,却听宅子中下人说起,小卫大人并不在府邸中。
“不应当呀,不是说今日不是她当差吗?”
穿着绣着一大簇盛开牡丹的浅红长裙,一身如火地张扬走在路上,赵寂一边从私宅往外走,一边对身旁的人表示了疑惑。
高沐恩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奇怪。
他是个阉人,先前做的是暗卫的工作,不过在赵寂入主东宫后,因着她身边缺一些信得过的人手,高沐恩便渐渐自幕后走了出来,领了东宫大太监的职责,开始管起明面上的一些事情来。暗卫那边自然而然地换了新的统领,不过,虽然他已不涉及这方面的事,但总归有过根基,对于一些想知道的事情,他还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的。
比如今日,他就知道卫初宴去了哪里。
知道,但不好答,因此他罕见地,有些犹豫。
赵寂当然也知道他应当知道,因此又问了一句,高沐恩遂硬着头皮道:“小卫大人,她似是去了春风楼与人谈事。”
“春风楼?”这个名字在脑中一闪而过,赵寂觉得自己应当是有印象的,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个什么地方,于是有些疑惑:“那是个什么地方?是酒楼么,长安还有我不知道的酒楼?”
这里所说的“酒楼”,倒不是长安所有的酒楼。
处在她们这样的位置,日常能去的那些够得着她们身份的酒楼并不多,以卫初宴此时的官职地位,应当去的也是这类专程招待达官显贵的地方,又说是去谈事,能够得上资格与卫初宴谈事情的人身份自然也不简单,因此赵寂才会有此一问。
而后,她见高沐恩面上的尴尬之色更浓了:“主子,这‘春风楼’便是那日九,九殿下带您去的那地方。”
原是那里,难怪如此熟悉。赵寂想起了那日所见的牌匾,随即,脸色冷了下来。几步跨过大门,坐上马车,径直对车夫吩咐了一句:“去春风楼。”
高沐恩在后边骑马跟着,脸色虽然仍然有些尴尬,但内心却不由生出一种幸灾乐祸之感。
难得的,能看一次卫初宴的笑话。
也算是“同僚”了,一同为娘娘和殿下做了这么多年的事情,从一开始的怀疑、轻视,到后来的震惊敬佩,他渐渐为卫初宴所折服,无论是武学上面还是谋略方面,他都承认自己不如这个妖孽。有时看着卫初宴,他也会生出一种深深的挫败感来。
有谁,这么小的年纪就能将一个偌大的朝堂搅成这样了?
因此,他对一会儿将要发生的事情有些期待。
不知道自己已然不小心打破了小醋坛子,也不知道有“危险”正逐渐向她逼近,卫初宴此刻,坐在春风楼二楼的雅座上,自楼上遥望着下边热烈的竞价,听着一旁人带着点恭维却并不让人反感的话语,颇感无奈。
其实类似的地方,她这段日子并未少来。
明面上只是个打理北军的尉官,但暗地里,她为贵妃娘娘工作,触摸的深入了,有些人便不免要去接触,有些应酬,能推一次、两次,却无法次次都给推掉。
特别是赵寂成为储君之后,那些人为避嫌不去接触赵寂,便想从她这里下手。
也算是之前留下的后遗症了。在赵寂入狱时,她为了将戏演的逼真,来来回回拜访了好些大臣,那些人当时推三阻四的,她也不甚在意,左右只需要利用他们做一做戏罢了。但是在赵寂最终得利的现在,因为之前的戏演得太过逼真,现在许多人都认定了她卫初宴是赵寂的人,且经历过那件事后,还应当是赵寂眼前的红人。
于是有许多人便涌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寂:抓j中。
阿宴:无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