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是景翰二十二年, 初夏, 继先前那位在位十五年的废太子之后, 大齐的东宫终于迎来了一个新的主人——排行十一的皇女赵寂。
春雨还留了一些湿润在风里, 初夏的热辣阳光已经遍布了大地,渐渐热起来的天气中,赵寂搬进了东宫,并且在这座宫殿里度过了她的十四岁生日。
正如先前所预料的那样, 回宫之后事情很多,纷繁冗杂的事情压在身上,赵寂和卫初宴见面的次数于是少了许多。本来生日时两人应当是能见面的,但因为赵寂的父皇身体抱恙, 加之她的几位哥哥姐姐出事, 赵寂的这个生日过的十分低调。虽然不可避免地收了不少礼物, 但对于一国储君而言,没有宴会的生日,的确是十分简朴了。
每隔几日, 赵寂会差人送些手信出宫, 她很少说那些严肃的事, 寥寥几笔字, 有时跟卫初宴抱怨母妃管制了她的饮食,有时说起见到了很有意思的人,都是些杂乱的事情,大约是想到什么便写上什么了,不过有一个词是总不会忘记写下的, 那便是“想你”。
“我有点想你。”
“我今日也想了你。”
“殿前那株石榴开花了,花很好看,但是没有你好看,我很想你。”
......
诸如此类。
好像是自说了会想卫初宴的那天起,赵寂便常常这样毫不吝啬地同她表达想念了。
她说起石榴花的时候,卫初宴正在院中晒书,白衣似雪、青带缚发,纯美的脸蛋沐浴着初夏的阳光,似乎能将太阳的光芒都给压下去,看起来,的确担得起赵寂的形容。
看过了那张小小的丝帕,初宴转头看了一眼院中桃树。
桃花已谢,只留下郁郁葱葱的绿叶,不过没关系,如今她已不用看着桃花去想念那人了。
然后这一日——就是赵寂生日的这一日——卫初宴送了贺礼进宫。只是匆匆看了赵寂两眼,当时赵寂正给一群华衣贵族们簇拥着,她没能同赵寂说上话,隔了一会儿,手心倒是被悄悄塞了一张柔软的丝帕。
只一摸,便知是赵寂的手笔了。
走到僻静处,卫初宴展开“信件”看着,上边是熟悉的好看字体,略带点锋芒的那种,不过因着写的东西太过柔软,那点笔锋少了几分气势,反倒惹人心怜。
她说,我今日已满了十四了,而你还是十五,我虽知道你又快要满十六了,但是此时此刻,你我的年龄确是只差一岁的。
我们的距离很近了,你要等一等我,我会很快长大的。
四四方方的白色绢帕,整齐的几行带着点少女心事的话,卫初宴立在这个很少有人经过的废弃园子里,修长手指微微蜷着,掌心托着这轻柔似风的帕子,将那短短的几行字看了又看。
耳边,好像同时也传来了赵寂清软的嗓音。
就像赵寂一句一句在她耳边说一样。
反反复复,看了又看,迈出的脚步却终究踌躇。长满了野草乱花的小园子里,近日正在朝堂上崭露头角的小卫大人小心将那丝帕收进宽大的袍袖中,轻轻地叹了口气。
于是园中便有微风吹过,仿佛见不得她这样发愁一般,要将那些折磨人的愁绪扫去,只给她留下一点甜蜜。
先前由二殿下与七殿下掀起的浪潮虽已散去,但空中仍然留着一些很难消散的血腥气。立储这件事,对于大齐而言,相当于是在颓靡的气氛中注入了一些新鲜的空气,使得朝堂内外的气氛清爽平和了许多。
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官员们都开始称颂起新的储君来,这是惯例,正如每次赈灾成功、抵御外敌,或是帝王又有了其他的一些什么政绩时,官吏也会歌功颂德一番。立储这样的大事,看起来虽然是赵寂的事情,但因她是被正常册立的,就也算是皇帝赵钰的功绩,因此官吏们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要大肆歌颂一番的。
与此同时,各城无论大小,都郑重地张贴了皇榜,告知天下,大齐已立了十一皇女为储君了。
先前太子被废,最初的隐瞒过后,等到事情尘埃落定、风雨渐停,各地也渐渐地张贴了废太子的告示的。
储君是王朝未来几十年的掌舵者,无论立或是废,都是牵动天下的大事。
这之后,朝堂又恢复了平静,但是平和的表象之下,也有不甘的声音、有反对的声音,只是这些声音常常在发出来之前便被人自己咽回了肚子里了。
立储是喜事,不过赵钰也只是在前些天勉强做出了高兴的样子,后又恢复了严肃。
这倒不是对赵寂有什么不满,毕竟册立储君是帝王自己提出来的。前段时日里,看过了几个儿女之间的争斗,为他们的举动而心寒的同时,赵钰隐约也发现了,其实问题也出在他自己的身上。
若他早早地立了新储君,他本可以阻止这种愚蠢的争斗的。
可是话说回来,若这次他们不露出自己的爪子来,不看着他们厮杀一番,赵钰自己,也不能确定到底要谁做这大齐的太子。
帝王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在他还在世时,除了个别真的不要命只要名声的诤臣,也不会有人敢说出他的半点的错处。
因此只是后悔了一阵,赵钰又重拾了他帝王的威严,只是因为先前被气的动了肝火,他的身体越发的差了,而身体上的亏损虽然有御医清楚,但他们又哪里敢跟帝王说清楚呢?只能每日都来把脉一番,小心转换着药方,希望帝王能够渐渐地好起来。
起先这些也都见效了,赵钰心情平复下来以后,确实很少再动不动便吐血了,他于是重新拾起吃神仙丸的习惯——或者说,他对这种丸药的瘾又浮上来了。
吃了一颗,便有第二颗,沉浸在药效中时,他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这种名叫“神仙丸”的丸药,的确没有辜负它的名字,会让所有尝过的人都觉得身处极乐之中一般,赵钰就这样吞食着这种丸药,在对身体的担忧和对极乐的无法割舍中徘徊。
赵寂隐约听说了一些,这次她未再劝说些什么,反倒是万贵妃,还同赵钰进过两次言。只是赵钰已不再能听得进去这些了,自他将其他几个儿女关的关、贬的贬后,他便有些放任自己,有向昏君发展的趋势了。不过,同赵寂那次进言所得的结果不同,他并未责骂万贵妃,想是顾及她之前为他挡箭的情分。
赵寂也知道了这个结果,她其实很是不解,于是去问了万贵妃。
“父皇真的看不出来他身体的异样吗?为何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呢?”
贵妃当时并未回答她,又过了一月,有言官向陛下进言,言及了神仙丸的危害,请求他停止服用这类丹药,并请严惩江离,而赵钰并未听他的,反而在朝堂上动了怒,那言官心中既忧且愤,竟当场撞了殿前台阶,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当场脑浆迸裂,死在了殿前。
这一撞,撞得赵钰急火攻心,他是个要面子的帝王,亲政的这许多年来,小错是有,可大齐在他手上日渐昌盛是事实,他平时也极爱听些好话,也自认担得起这些赞颂,的确也是这样,过些年,后人写史时,对他也应赞誉居多。
可这个小小言官的这一撞,无疑会给他几近完美的帝王生涯上画下一条丑陋的痕迹,日后会有人说他逼死了臣子,而这个言官,却会名垂史册,也许甚至还会有史官专门为他作传。
赵钰想到这个,怎能不气?
这一气,又卧床不起了。贵妃知道言官是赵寂偷偷派去的,便把她找去,先是责骂了一番,后来,把她拉到身边坐着,叹息道:“那一日你问我,为何你父皇变成了这样,我那时不好说些什么,没成想你还是不死心,转头又想去拉他一把,如今你也看到了,他是真的已经不再看顾旁人的意见了。”
名贵紫金炉中燃着沉香,展开用作装饰与遮挡的屏风上,当世著名的大家将仕女图画得栩栩如生,衣带飘风。铺着薄软绣毯的软塌上,贵妃看着仍然未丢失掉全部的善良的女儿,眼中流露出一些担忧,继而又觉有些安慰。
说到底,寂儿之所以是寂儿,也是因为她无论经历过什么,总还能保留一些人性中最宝贵的东西。
这种东西赵钰偶尔有,他爱他的孩子们,这个半点不假,他也匀出一些爱去爱万贵妃,但贵妃心中清楚,帝王看着她时,大多时候其实是透过她去想另一个人。
这种东西贵妃自己也有,但她只给了赵寂,她把赵寂当做亲生女儿一样教养、一样疼爱,而心中又隐藏着一些对姐姐的愧疚,除此之外,没有人再能让她善良对待。
至于赵敖、赵宸等等,他们也许有,不过贵妃觉得比起赵寂,他们都不算有。
其实赵钰也许了解他的孩子们,他清楚只有赵寂即位,其他人才不会莫名其妙地死掉,所以他最终还是将储君位给了赵寂。
“他毕竟是我的父皇,也不像其他哥哥姐姐一样会害我,他一直以来都是护着我的,如今我看到他这样,心中十分难受。”
“傻孩子,他当然不会害你,天底下没有哪家爹娘会主动去害自己的孩子的。可是,你看看你的那些兄姐,他们也曾被护在你父皇的羽翼下啊。你父皇不会主动害你们,可若有人蒙蔽了他的双眼,他也不是没有伤害到你的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小寂,是很认真地在跟初宴谈恋爱,她甚至有在写情书。
可惜小卫那个坏人(怂怂)都不回一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