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理廷撩起官袍,慢慢地跪了下来,道:“臣愧对陛下,不能为陛下分忧。但臣仍有一言,请陛下息怒,现在还不到杀顾家叔侄的时候。”
皇帝怒气冲冲,不顾体面地踢了城墙一脚,“为什么不能杀?!”
“陛下,西路军本是前番旧将投诚而来,部下多为前番蛮民,只听从顾家号令。这几十年来,他们虽然为我朝西面屏障,却一直拥兵边塞,还有很多人娶的仍是边境蛮民。边塞民族众多,形势复杂,并不是将顾宣叔侄斩了就能够解决的。顾九等人不除,西路军不进行整顿,边境各族不收服,西路军之忧便一日不能解除。”
皇帝默然不语。苏理廷继续说道:“解除西路军之忧,不能急在一时。只能按陛下之前设想的:以和亲稳住西夏,离间顾氏叔侄,臣再暗中派人打入西路军,一步步分化十八郎及诸将领,陛下再逐步与西境各族接触,颁布移民惠民之政。待顾氏叔侄斗得差不多了,西路军元气大伤,咱们才能出手。”
他靠近皇帝,轻声道:“臣那‘女儿’回报,顾宣已经忍不住了,在府中与顾云臻争吵了多次,又将顾三调了回来。陛下再忍忍,现在杀顾氏叔侄不到时候,反而会让顾九有了造反的借口。”
“朕知道。”皇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慢慢松开因为焦燥而紧握着的手,无奈地拍了拍城墙。他眯起眼睛看着空中浮云,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苏理廷忽然间发觉,自己少年时便跟随的这个人,曾经驰骋草原一箭双雕的栗王世子,曾经在登上銮台丹墀时踌躇满志的君王,终于也现出了几分老态。
长风拂来,吹得城墙上的旗帜猎猎作响,二人一时都陷入各自的情绪之中,没有再说话。直到皇帝挥了挥手,苏理廷才躬身离去。
待他去得远了,皇帝冷笑一声,拿起先前搁在城垛处的遒木劲弓,拉步端肘,血脉一张,吐气声中,白羽铁矢像一颗白色的流星飞向天际。但闻天上一羽孤雁哀鸣一声,坠落于地。
※ ※ ※
“陛下好箭法!”一个身影从城墙转弯的阴影处走出来。
皇帝并没有转头,放下弓,道:“皇叔,看来你说得没错,苏理廷真的和顾宣一条心了。”
皇帝的堂叔,溧阳郡公,多年来在宗人府赋着一份闲职,每日在府中和夫人们喝喝小酒,养养花,遛遛鸟,再养个戏班子,日子过得着实悠闲,所以保养得十分好,面白微胖,五官长得很温和。他说出来的话也是不急不缓的:“当初苏理廷说要将一个假女儿嫁入顾家当暗探,臣便觉得奇怪。以顾宣那么精明的人,会被他骗过?现在看来,这是苏顾两人联手在陛下面前演的一场戏,背地里两人有什么图谋,陛下不得不防。”
皇帝想起前日收到的暗报,顾宣偕新婚妻子回苏府探亲,伉俪情深,哪像对待一名暗探的样子?不禁冷哼一声:“朕已点醒了他,苏理廷若还是执迷不悟,一条道走到黑,要为顾家陪葬,那可就别怨朕不念旧情了!”
溧阳郡公深垂着头,不敢接话。
皇帝想是也觉得自己的语气太森寒了些,调整了一下情绪,和声道:“皇叔,这些年,为了不让你被卷入党争之中,只能委屈你呆在宗人府。现在连苏理廷也投向了顾宣,朕身边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你还是回来帮帮朕吧。”
溧阳郡公缓缓地跪下来,道:“臣有一言。”
“皇叔请说。”皇帝忙上前两步将他扶起。
溧阳郡公道:“兵器库帐册一案,陛下若再不作处置,后患无穷。”
皇帝叹道:“朕知道。顾宣这一手,实在是太阴毒了一些。”
溧阳郡公道:“兵部这上千万两银子是一块大肥肉,不管是郑相还是柳相,或者顾家,都脱不了干系。这帐册丢失,本就是他们三方不谋而合演的一出戏,只不过趁机将顾云臻拖下水罢了。这案子本就是查不清的,只会让卷进来的官员越来越多,等再多一些人,陛下便不好处置了,总不可能将朝中大半官员都法办吧。”
皇帝恨恨道:“只怪顾云臻太不争气,根本斗不过顾宣。现在顾宣又拉拢了苏理廷,朕实是……”
他咬牙切齿,明知现在还不到动怒的时候,却仍控制不住心头的焦燥之意,恨不得马上回到建极殿,吃一粒清心丸,才能平息这股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怒火。
溧阳郡公续道:“陛下当初召苏理廷入内阁为首辅,为的就是牵制郑柳二人,眼下既然苏顾又成一派势力,陛下何不扶另外一人来牵制苏理廷和顾宣呢?”
皇帝急速喘了几口气,努力平定心中怒意,凝眉思忖片刻,道:“顾云臻终究嫩了一点,谁合适呢?”
“陛下――”溧阳郡公靠近两步,轻声道:“苏理廷这辈子,最敬佩和最害怕的人是谁?陛下想来不会忘记。”
皇帝脑中似有一道闪电划过,突然想起一人,失声道:“梅怀素?!”
“正是。”溧阳郡公阴恻恻地道:“现在想来,苏理廷的狼子野心在十多年前便已露端倪,当今世上,他只怕梅怀素一人,所以才借‘鲁王观星’一案将梅怀素构陷入狱。若有梅怀素在,苏理廷的首辅之位能坐得这么顺当吗?”
皇帝思忖良久,慢慢地露出一丝笑容。他似乎忘记了当年正是自己忌惮梅怀素的才华和威望,便顺水推舟将其打入天牢,一关就是十四年,这刻用无限惋惜的语气叹道:“梅先生对朕也有授业之恩,委屈他在天牢呆了十多年,也是时候拨乱反正,让他出来辅佐朕了。”
他扼着指节,笑得渐有几分舒畅:“有了梅怀素,看他苏理廷和顾宣能翻出多大的浪!只是顾云臻一案――”
溧阳郡公微笑道:“大理寺多的是刑名高手,自可以将案卷做得天衣无缝。”
“就这么便宜了顾云臻这小子?”皇帝还是有些不甘心。
“现在根本不用咱们对付他,自有顾宣下手,陛下何不隔岸观火?必要时,陛下还得帮一帮顾云臻。眼下第一步,可以给这小子心里添一把火,这把火嘛,就让顾宣亲自去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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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的上空乌云密布,眼见入秋以来的第一场大雨就要滂沱而下。
风卷入庭院,将满院的草屑和尘土吹得团团转。偶尔两片树叶扑进窗来,落在案头上,其华浑然不觉,仍埋头看书。
一道霹雳闪过,雨终于打下来了,哗啦啦落成一片,天色黯淡如暮。紫英收了油伞,半个肩头湿漉漉地从外面进来,其华忙放下书,问道:“怎样?”
紫英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小竹筒,将塞在里面的小纸卷取出来,道:“大哥说,昨日又有十余名五品以上官员被押入天牢,天牢已经关满了人。听说再这样下去,只怕要动用诏狱了。”
其华接过小纸卷细看,松了一口气似地微笑,一直郁锁着的秀眉也舒展开来。紫英轻声问道:“小姐,关的人越多,您怎么越高兴?”
其华的声音有几分激动,“紫英,前朝史鉴和本朝的刑律我都细细读了一番,像这样的案子,牵扯进来的官员越多,朝廷越不好处置。比如――”她拿起前朝史鉴,翻至某一页,道:“像前朝铤击案,受牵连入狱的官员达到上千人,超过了京官的一半,朝廷几近瘫痪,最后成帝不得不让人将所有罪责推到一名太监的身上,将这些官员都无罪开释,这才平息了一场足以动摇皇权的仕宦风波。”
见紫英似懂非懂,她推开窗,指着窗外的荷池,道:“就好比一池水,假如清澈见底,里面有多少鱼一见便知,要逮住它们中的某一条是很容易的事情。但如果把这池底的淤泥都翻出来,令整个池塘浑浊不堪,这时再去捞鱼,不但捞不到想要逮的那条鱼,说不定捞上来的全是杂草淤泥。到最后,捞鱼者不得不罢手,等淤泥沉淀下去,池水恢复清澈,才能下手。”
紫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笑道:“我说呢,小姐这几日怎么老拿这些书在看,好像越来越不着急似的。”
其华轻声道:“只要这案子有转机,然后咱们这里将该关的人仍旧关紧了,云臻就能度过这个难关。现在,就是比谁更有耐心、更沉得住气了。”
她思忖良久,打开屋角一口用来装嫁妆的箱子,从里面再取出几样东西来,轻声道:“你让你哥哥将这几样东西拿去卖了,继续结交大理寺的人,这个案子有什么进展,就叫他来通知我们。只是小心一点,别让大夫人那里的人知道了。”
紫英接过东西,道:“小姐放心,二门上的吴婆子已经收了我们一百两银子,若是被发现了,她也是死路一条,定不会乱说的。”
紫英去后,其华思虑半晌,举了油伞,往瑞雪堂来。顾夫人正歪在榻上神情恹恹地和表小姐们说话,见她独自进来,裙裾的下摆还被大雨淋湿,便虚弱地问道:“怎么身边也没个侍候的人?紫英呢?”
其华将油伞递给丫环,道:“紫英前几天中了暑,这一变天又着了凉,两相夹击,躺在床上起不来,我让她好生歇着。”
“这可不行。”顾夫人道:“得给你那里再配几个丫环才是。”其华忙道:“我在尼庵时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做,还真不习惯身边有太多人侍候。”又上前扶起顾夫人,道:“大嫂可觉得好些?”
顾夫人愁眉苦脸地叹道:“云臻一日没有回来,我又能好到哪里去?”
其华在她腰后塞了个软枕,柔声劝道:“大嫂莫急。听说现在受这个案子牵连的官员越来越多,但宫中反而没有了动静,这说明圣上对如何处置这个案子开始犹豫起来。这是好事,说不定云臻明儿就回来了,您若是再不好起来,他回来看到,岂不忧心?”
顾夫人尚未说话,屋外丫环笑道:“侯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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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小姐们忙都避到屏风后,顾宣进来,先给顾夫人请了安,目光扫过一边的其华,微笑道:“夫人也在?”又转身对顾夫人道:“大嫂,云臻的案子,可能有了转机。”
顾夫人喜道:“真的?”
“嗯。”顾宣点头道:“现在天牢已经关不下了,牵扯进来的官员越来越多,但圣上那里迟迟没有旨意,这反而是件好事。所谓法不责众,历来这样的大案,如果牵扯的官员太多,又是笔查不清的烂帐,最后都会不了了之。”
顾夫人念了声佛,“阿弥陀佛!但愿如此。”又嗔怪顾宣道:“你来告诉我这个喜讯就是了,怎么不让之华好生歇着?她身边没个人伺候,冒着这么大的雨来告诉我,说的是一样的话。回头淋病了可怎么办?”
顾宣抬头看了其华一眼,目光微讶,旋即笑道:“她也是担心大嫂。”又道:“表小姐们在这里住了半个多月,姑奶奶们来信,十分想念她们。大嫂,您看是不是――”
顾夫人忙道:“正是,我虽有心再留她们陪我一段时间,可也不能不顾她们的母女之情。之华,你安排车马,明儿将她们好生送回去。还有帐房司库的先生们……”
其华心中飞速盘转,面上装出一副娇羞的样子,笑道:“大嫂,再过几天就是我的生日,我很想留各位表小姐在这里陪我过了生日再走。”
顾夫人连声道:“你看,你看,我竟把这事给忘了,那就再留表小姐们几天。”屏风后的表小姐们听得清楚,已嘻嘻哈哈娇笑道:“正要给表嫂祝寿,只是没带寿礼,表嫂莫怪。”
其华又道:“大嫂,眼下云臻尚未出来,我这寿辰也不想太过张扬,咱们就悄悄地过好了。至于帐房司库的先生以及服侍云臻的那些人,若知道是我的生日,只怕都会送礼凑份子,不如还请他们住在别院,省得他们破费一番。”
顾夫人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就是如此。”
她二人这番安排,顾宣始终没有插话,只握着茶盏慢慢地闻着,让茶香在鼻间停留,偶尔眯起眼睛看上其华一眼,嘴角带着一丝不可捉摸的微笑。
待回到俯仰轩,顾十一进来,轻声禀了几句话,顾宣终于忍不住大笑。他走到窗边,遥望雨幕下显得有几分朦胧飘缈的赏梅阁,悠悠道:“真不愧是苏理廷的女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