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主要我来叫你过去。”门外男子原本并不知管事更改值守安排的原因,这时见来开门的人面色红涨,声音沙哑,不禁明白了几分:“我先回去,你过会去书房见庄主。”
“好。”有气无力地应了声,迟风等人离开后关上院门,走到院角一口小井边打上桶凉水,就着光照里的零星暖意掬水洗起脸来。
换衣衫,梳理,都是以最快速度做的,甚至连喝口水都来不及,迟风就朝庄中书房走去。
“庄主,属下迟风求见。”
书房外安静的空地上,迟风屈膝跪地,静静等着里面的人吩咐。
“进来。”
“是。”
直身从地上站起,迟风轻声推开精致团花木门走进去,跪礼是自然,于是走到距离屋中人三步远的地方再次跪下去。
迟风低着头,看不到书案后的人在做什么,能听到的只有偶尔响起的翻书声。进门的时候,他就有了猜想,屋里的人八成不怎么高兴,这会儿不闻不问的举动刚好可以证实。
穆席云手里的书,是先前看的《异症杂病论》,里面奇症怪病的确不少,但都没有怪过男子能怀胎的。
让人稍稍跪了会儿算作对其失职的惩戒,穆席云合上手中毫无趣味的书,正视地上跪着的人。
“我要的只有你肚子里的东西,莫要忘了规矩。”
话,说得并不严厉,但是却十分有效地起到了警示作用。迟风愕然抬头望向书案后正看着自己的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或请罪。是单纯训诫?还是意有所指的责怪?若他没有疏忽漏想什么,好似这些日子并未犯下什么过错。
迟风因为惊愕抬头的一瞬,穆席云就皱起眉,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地上人的气色甚为难看,所见皆是病态样的潮红。显然只是病了而已,根本不是阴奉阳违在背后以肚子里胎儿为由玩忽职守。
被那双略带着不解迎向自己的眸子看得有些不舒服,穆席云低声补了句:“过来。”声音还是之前的,不过语气里已经没有责备。
“是。”迟风跪着躬了躬身,膝行着往前移去。
穆席云看了一拧眉,又道:“站起来。”
“是。”闻声迟风停下动作,原地站起来,绕过书案走到坐着的人跟前。
穆席云端详片刻,忽然伸出手去握住迟风手掌。接触到的温度并不是想象中的高热,反而凉得一点温度都无,甚至有点刺骨的味道。
受寒若面色通红,该发热才对。思索着捏了捏手里不带一点暖意的手掌,穆席云竟没有松手。或许是面前男子乖顺的举动取悦了他,或许是无形中对将来要出生的孩子有了好感,总之是没有放手。慢慢,手上的温度也就传了过去。
“受寒了?”
“……是。”迟风本来话就不多,今日气氛如此奇怪,他就更不想多说。哪知坐着的人好似还嫌不够,竟站起身摸向他额头。
又惊,又愕,以致竟忘了规矩想要后撤身子。还好,理智终于在最后时刻回归,后撤的动作只完成了一半――上半身后倾,腿脚没有移动。
两人是面对着面的,站得也很近,穆席云当然都看在眼里。不过并没有恼怒或训斥,只是把手停在对面之人试图躲避前伸到的位置,然后直视过去。
“属下失礼。”十分尴尬地道了句,迟风在惊愕着面前人好脾气的同时,把略微后倾的身子挪回去,然后额头轻轻触上滞在半空中的手掌。有点凉,或者……是他烧得太热了。
寡言,沉稳,知分寸,还挺识趣?穆席云用手反复试了几回,脸上些微带上点温和笑意,同时也给眼前男人的评价又加了识趣二字。而手里握着的冰凉手掌也暖和了些,他坐回椅子上,同时不着痕迹地松开了手。
“那日在雨里受了寒?”
迟风略略后退半步,低头回道:“是。”他也觉得一味“是”下去不太明智,可想了半晌又找不到更合适的词代替。
难得的是,听的人不在意,心情似乎还不错:“去叫司徒成看看,开些药,莫要一直拖着。”
谁说“是”字不好了。这回迟风沉默许久,终究没敢真拿个“是”字糊弄过去。
“谢庄主顾念,属下……不能服药。”
“嗯?”穆席云不明所以地抬起头,不知说话的人是什么意思。还有人病了不能吃药的道理?
不过也难说,反正连男子能怀孩子的事都让他碰见了。
对这追根究底的问法实在有点不能理解,迟风咬了咬牙,低声开口:“因为那孩子,所以不能服药。”
那孩子?先是“处理干净”,再是“那孩子”?眼前的人,好似极其不情愿?暗里弯了嘴角挑起眉,穆席云随手拿起本书册作势翻看,故作无意地为难问道:“肚子可有难受?或是别的感觉?”
“属下无事,也无甚……别的感觉。”迟风并不知低头看书的人是在故意为难兼逗弄,只死心眼地被一语逼到羞愤难当的境地中。
“嗯。”似乎真是被书中内容引去了注意,穆席云听完头也不抬地吩咐了句:“回去休息罢。”
“是,属下告退。”垂首退到书案前方,迟风恭敬地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就在他合门走出的一瞬,屋里盯着书册的人忽然抬起头,望着严丝合缝重新闭起的木门笑了笑。
暗卫,自小养的和后来收的果真不一样。
穆席云拿着手里书册不自觉便走了神,渐渐回忆起数年前那个风雨大作的夜晚,管事楚岳天脸带惶恐地叩响了他的房门,好似要留临终遗言一般告诉他有人潜进了庄里,现下被关在地牢。后面,隐约跟着不少请罪言语。总的来说,惊慌两字就可以形容。
然后他着了外衫去了地牢,所见竟是个比庄中管事见他时还要镇定的青年。而更叫他意外的是,青年的镇定并不是来源于对死亡的预见。那青年不仅不惊不慌,且还想在被捉住后活命,和他谈条件。
而那所谓的条件有些可笑,或者可以说青年手里能拿来与他交换的东西实在少得可笑――一条命、绝对的忠心与效力。
命是可以拿来交换的,忠心与效力却是没人能保证的东西。但后来他还是答应了,因为那个明显早就疲惫不堪的青年除去开出的条件有些嚣张放肆外,整个人竟异常的知进退,而且沉稳,坚毅。
就连后来求人的态度都不怎么惹人讨厌,不是惊慌失措的嘶声哀求,也不是死缠烂打的悲戚哭诉。仅仅把该说的都说了一遍,把他有的与他愿意做、能做到的讲明白,再等着他下决定。
过后的几天,过得很平静。生病的在自己院子里养病,没生病的不时去书房翻翻游记,偶尔看得累了腻了,就换本医书解闷。
直到五日后,司徒成敲响了穆席云的房门。
大清早穆席云刚练完剑回来,见人挑了这个时候,不禁有些奇怪。
“何事?”
“庄主,容属下多嘴,暗卫值守三天三夜一换,其间只能借空在蔽身之处休息,迟侍卫现下身子恐怕不宜如此劳累。”
穆席云听了一怔,随后立即反应过来司徒成话里的意思。便没有多余地询问病情,而是对着屋里道:“出来。”
暗暗在心里怪了句司徒成多事,迟风从屋里橱柜边角的阴影处走出来,跪下:“属下叩见庄主。”
望了眼跪立之人眼下两圈微青阴影,穆席云也不怎么满意。亏那日还以为是个阴奉阳违的,这般倒是闹得他像个苛待下属的主子。
“起来,回去休息罢。”
轻身从地上站起来,迟风并未有告退的意思:“夜里属下休息过了。”
穆席云粗叹一口气,转头对司徒成道:“你先退下。”
对迟风,他其实是故意不做安排的,一来因为对男人能怀胎一事始终存着怀疑,想要等到能看出端倪再说,二来不想要人因此忘了规矩和身份,生出不该有的念头。除去沈逸卿,他对别人可没有那般的耐性与顾忌。
这种防患于未然的做法看似残忍,实则对双方都有好处,男人倘使因此起贪念不守规矩,他无疑会下狠手。在最初时杜绝这种可能,也可以给怀了他孩子的人留下个日后好好过日子的机会。他对沈逸卿,是不会轻易罢手的,旁人若不识趣地横在中间,只会是自寻麻烦与死路。
前面的都好说,但他忘了一点――怀有胎儿的人不能拿来当暗卫使唤。而这个从开始就知深浅知得过头,似乎从不把自己当回事的男人总能时不时出现上一回,让他生出些不该有的顾念与自责。
就比如被他醉酒后强行占去身子毫无怨言,得知身体里多出个孩子会“处理干净”,淋雨受寒生了病不言不语,病好怀着他的孩子不眠不休值守也能摆出副本该如此的安定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