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晴没有想到, 岑一带她来的地方, 是自己的卧室。
虽然这屋子中摆满了各种书册卷轴, 但是旁侧拢在纱幔中的拔步大床和安然摆放着妆奁的梳妆台却由不得她不多想——这布局,显然就是女子的闺房。
这岑一为何要带她到这里来?只是为了算卦?
对于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来说,未免太费周章。
“稍等片刻。”岑一背对着姜晴摆了摆手, 自顾自走到整齐罗列着典籍文书的高大书架旁, 伸手拿下了一只红漆缀边的黑木匣子,从里头取了五根颜色迥异的香烛, 按照五行方位直立后依次点燃, “烦请站到这五行阵之中。”
姜晴默默地看着她点燃香烛之后又接连打出了一串手印, 脚步却有些迟疑地迈不开去——这个岑姑娘的举动实在是奇怪,不像是要为她占卜, 倒像是要对她施展什么特别的术法似的。
她虽然不懂什么古礼, 也不懂得占卜之术,却善于察言观色, 从种种细枝末节分析, 其中定然是有不妥之处。
“岑姑娘, 恕在下冒昧, 你这架势,可与方才替?u十三卜卦时, 不太一样。”对上那双温柔如水的眸子,姜晴发觉自己竟难以冷着脸狠狠拒绝,只好婉转地提出异议。
“那,你想卜什么?”岑一没有理会姜晴的问题, 反而是笑着反问道。
“实不相瞒,在下是想替别人求一卦,正是那与我同来的少女。”姜晴决定据实以告,同时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门的位置——这位岑姑娘虽是笑着的,带给她的压迫感却不低。
本是想试探一二,哪知岑一只是淡笑着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说道:“不在三界中,脱身六道外,算不得,算不得。”
姜晴一惊,对她占卜的本事竟是有些信了。
——嬴族后裔,僵主之身,天地同寿,不死不灭,可不正是三界六道之外的存在么?
这岑一果然厉害,竟能一眼看穿嬴惜的身份……只是不知道她们岑家与嬴族究竟有什么恩怨?
而这岑一又是否会对惜儿不利呢?
“她的命格我算不得,不过你的却可以,”岑一忽然走上前,在姜晴愣神之际,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将她拉到了阵中,雅沉的声线透着一股神秘,又有一种教她莫名的熟稔,“我不但能算出你缥缈的未来,还能补全你缺失的过去。”
岑一接下来的话,姜晴觉得拆开来一字一句她都懂,可为什么合在一起,她就怎么都不明白了呢?
只是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蛊惑着,赞同着岑一的话。
“缺失的过去?什么意思?我可没有……缺失……”姜晴强笑着反驳道,只是在那双美目越发清亮的逼视下逐渐消了声,喃喃呓语着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借口,“不过是……有些模糊罢了。”
“你我都清楚,都是你的自欺欺人而已,”岑一凝视着姜晴闪躲的眼睛,慢慢勾起一个笑来,“有些记忆,是不该被封印的。”
她的声音渐渐淡去,姜晴的眼前也逐渐被黑暗笼罩,额头上泛起一点凉意,而从那一点冰凉逸散着丝丝缕缕温暖的辉光,轰然间充斥着识海——直到陷入昏迷以前,印象中那清雅温婉的笑,沾染上几分苦涩与无奈,无端端透出黯淡了星辰的绝望来。
——夫子,下雪了!
青稚的少女指着窗外银装素裹的楼宇,兴奋地对坐在案几后的端丽女子说道。
女子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热茶,温雅的眸光落在少女欺霜赛雪的侧脸,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宠溺。
——夫子,我心悦你,这有何错?
少女羞怯地攥着女子的衣襟,含情脉脉地抬头望着她,仿佛眼中只能装得下一人的影子。
年长的女子错愕地低下头,推拒的动作却不那么坚定。
——夫子,你当真对我没有半分情意?
少女鬓发散乱,狼狈地跪坐在地,双手被缚住,眼眸通红,歇斯底里地质问着对方。
而另一人却只是敛下眉眼,拂袖离开,就连不忍之色都克制得藏在了转身以后才稍稍流泻出半分。
——夫子,我恨你。
少女的眉眼褪去纯真活泼,眼底情意不再,凝视着紧闭的院门,绝望地悲鸣之后,拔剑自刎。
画面就此终结,被灰色的浪涛拍碎、淹没,窒息感真实得席卷每一寸肌理血肉,教她挣扎、沉浮,却无法摆脱……
脖颈处有着浅浅的痛意,却不及心口的凄楚,好似被人用凿子穿了一个洞,朝里头呼呼地灌着冷风,悲凉到极致,竟然只剩下麻木。
她猛然惊醒过来,下意识地捂着脖子,触手一片光滑,却没有点滴血迹,手掌下移,贴着心口,那感同身受的绝望却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她觉得那个少女,正是她自己;而那些沉重悲苦的过往,则是她前世的经历似的。
不,那是梦。
只是个梦……
意识回笼,迷蒙的眸光倏然恢复清明,她定了定神,看向屋子里正在对峙的一群人,迟滞的识海闪现出一幕幕画面,隐约的疼痛过后,终于拼凑出了连贯的记忆,也对此刻的情形有了明悟。
——岑一将她带到卧房中要替她卜卦,却不知为何在施法时,她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却是一副剑拔弩张的局面。
不消说,两边定是起了冲突,而于情于理,她都不会站在岑家那边。
只见?u十三面罩寒霜,抬手间挥出一道墨色的剑光,将几名逼近的守卫绞成了碎片;谈昕爵与绯衣男子正打得不可开交;而嬴惜的双眸已经染上了几分赤色,赤手空拳地拧断了几人的脖子。
目光转回来,那岑一正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脸,顾不上自个儿面色苍白若金纸,只专注地凝视着她,眼底藏着希冀与紧张,教人不由恍惚。
这双眼睛,好似在哪儿见过一般。
“姜姑娘,你醒了?”试探着问了一句,见她只是蹙着眉头,一言不发地望向自己,半点没有记起的样子,岑一眼中希冀的光骤然湮灭了,喃喃道:“还是没有想起来么?”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那袭白衣,忽而勾唇笑道:“不,有劳岑姑娘,我记起来了——我阿娘是姓姜不假,但我还有另一个名字。”
一边说着,她慢慢站起身,越过惊疑不定的岑一,朝着同样似有所感,蓦地转身看过来的?u十三走去——四目相对间,莞尔一笑:“我叫钟离晴。”
“小心!”她正噙着一抹笑意,有几分迫不及待地走向那袭白衣,却不料背后猛地撞来一股推力,而?u十三收敛了所有情绪的黑眸也骤然泛起波澜,当即伸手将她一把拉进怀里,旋身护在背后,警惕地看向钟离晴身后。
却是岑家人中一个较为年长的男子躲在人群后,趁人不备之时,劈手朝着钟离晴背后打出两枚暗器,却被岑一及时拦了下来,攥在指间。
定睛望去,那是两枚手指长短的钉子,密密麻麻地刻着复杂的咒术符文,如同浸在墨中的沉黑透出几分诡谲,光是看着便教人背脊生寒,更不要说打进人的血肉中,又会是怎样的折磨。
钟离晴被牢牢护在白衣身后,面色微红,却在见到那黑色长钉后一点点失了血色;而早在她靠近便抛下对手退过来的嬴惜更是阴沉着脸,死死盯着那两枚钉子,眼中赤色翻腾,用尽全力方能压制住体内汹涌的杀意。
“噬、魂、钉。”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这东西钟离晴见过两回,一回是在钟离洵的髌骨中,另一回则是嬴惜的天灵处;想不到这等阴煞狠毒的咒术,竟然是出自天道岑家,怪不得嬴惜要说她与岑家有仇。
这下,恐怕连钟离晴也要向这岑家讨个公道了——无论如何,钟离洵都是她的义父,是她心底承认的长辈,这两枚噬魂钉害得钟离洵终其一生都只能在轮椅上度过,葬送了他所有的骄傲。
这仇,不能不报。
思及此,钟离晴再看向岑一的目光不由得带了几分凉意。
迎着那陌生的神色,岑一倏然收紧了攥在掌心的两枚噬魂钉,毫不在意那尖锐抵在肌肤上的刺痛,一颗心如坠冰窖,面上却丝毫不显,犹自笑得若无其事,温雅动人:“事到如今,也不瞒诸位,我岑家擅卜,祖传绝技却是咒术——虽是受人所托,但是钟离洵与这位姑娘所中之术,的确是出自我岑家。”
“既如此,岑姑娘可愿给我一个交代?”钟离晴凉凉地扫了一眼那偷袭的男子,沉声问道——不管怎么说,是岑一帮她恢复了记忆,观她眉宇之间也不似奸猾之辈——情势所迫,没有全然撕破脸面以前,钟离晴愿意卖她一个面子,并不急着动手。
“身为岑家家主,族人之过,理应由我一力承担,若有业报,也只落在我头上便是……左右,是我罪有应得。”岑一柔声说道,忽而粲然一笑,翻掌向上,掌心躺着一条素雅的链子。
钟离晴的目光不由得被那链子吸引住了,指间传来熟悉的灼热感。
这链子……
她正疑惑间,却见岑一向她走来,无视诸人怪异的眼神,在她面前站定,屈膝矮身,竟然在她面前半跪下去!
钟离晴惊得忍不住后退一步,却听岑一低声说道:“别动……”
鬼使神差地,她的双腿像是生了根发了芽,就这么钉在了原地,再也后退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岑一将那条链子系上了她的脚踝。
冰凉的链子轻触着肌肤,而不经意间碰到的岑一的指尖却比那链子更凉。
钟离晴也说不出心底那抹凭空涌现的痛楚到底为何而起,只是这莫名的情绪教她顿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直到岑一站起身,退了开来,对她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她仍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走吧。”不自觉颤抖的手忽的一暖,却是教另一只纤细柔软的手握住了。
钟离晴深吸一口气,又看了一眼温雅浅笑的岑一,嘴唇嗫嚅几下,终是随着那人转身离开了,而嬴惜也只是冷冷地扫了一圈岑家诸人,不置一词地跟在钟离晴身后。
“念在你替我寻回记忆的份上,今日就此作罢——再见面时,你我便是仇人,绝不留情!”踏出门前,钟离晴头也不回地说道。
“……好。”良久,岑一带着几分颤意的回答幽幽飘散在风中,几不可闻。
岑家众人沉默地看着钟离晴一行人大摇大摆地离开,却没有一人能追上去拦下她们——不是他们不想这么做,而是一股可怕之极的威压自识海之中锁定了他们,威慑着他们,教他们无法动弹。
那股可怕的威压,令他们毫不怀疑,若是有半点异动,便会被无情地灭杀当场。
直到钟离晴几人走远了,岑家众人才感觉那股压迫松了开来。
当下便有胆大的义愤填膺地嚷嚷着要追上去报复,却没想到,转眼间,变故陡生!
岑家继任家主,星辰殿主岑北卿,凄然一笑,指间拈着两枚噬魂钉,抬掌狠狠压下,将那两枚长钉毫不留情地刺进了自己的髌骨之中。
“家主!”
“岑一大人!”
“……无妨,不过是废了这双腿罢了,”岑北卿支撑不住地倒在地上,却固执地谢绝了搀扶,抚着胸口低低笑了起来,“是我欠她的。”
——还以为能让她想起来的,原是自己奢望了。
也好,本就不是什么值得想起的记忆。
那一世,是自己懦弱,负了她一世韶光,欠了她一世情债;这一世,又害了她的义父,不过舍了一双腿,又算得了什么?
只可惜,再也听不到那一声“夫子”,也听不到她唤自己的名字了。
“你……想起来了?”走出岑家不远,步履匆匆的人却迟疑地放慢了脚步,背对着她踟蹰半晌,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
“呵,那是当然,”钟离晴挣开了对方拉着自己的手,跨步挡在她身前,目光灼灼地望进她墨玉琉璃似的眸子中,在她忐忑地几乎要避开对视前,绽开一抹霞光澄霁的笑来,“?u少宗,你还欠我一个答案。”
刹那间,?u尧的心像是被锤子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仿佛听见了花开的声音,又好似触到了星何的璀璨。
——有多久没有听见这个称呼了?
久到她几乎以为,终其一生都不会再有那么一个光风霁月的姑娘,噙着温柔又羞怯的笑意,轻声唤她。
?u少宗。
?u少宗。
?u少宗……
只有飞升到仙魔域以前的钟离晴才会这么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