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发问的不是别人, 而是确认了怀中人只是暂时晕过去, 并非同钟离晴那样呼吸骤停心率全无的姜令娆;她一手将姜令娴护住, 一手攥着灵焰刀,警惕地望着那缕魂影。
她不知道这魂影缘何会从姜令娴的识海中出现,也不知道这魂影怎会与?u十三那丫头一模一样——直到此刻, 姜令娆仍不知道?u尧乃是君墨辞所扮, 更未能将她与挽阕殿主联系在一起,哪怕蔺云兮曾失声喊过“师尊”二字。
“我?不过是一缕分魂罢了, ”那魂影慢慢踱到钟离晴身边, 半跪在她身侧, 似是想抚一抚她的脸颊,指尖却穿透过她的肌肤, 什么都触摸不到……神色一黯, 那魂影却未强求,只是了然地弯了弯唇, 漫不经心地回应着姜令娆的质问, “你是否好奇, 我与令姐的关系?”
姜令娆不作声, 却默默攥紧了手中的刀,目中划过一抹厉色。
“呵, 占用了令姐的身子,又勉强她诞下孩儿,你要恨我也是应当,不过此身只是一道虚魂, 即便你要杀我,也是无法,不如省却了力气,耐下性子听我说几句,如何?”那魂影似是感觉到了姜令娆的憎怒与杀意,也不回头,从容不迫地说道,三言两语就拿捏住了姜令娆的要处,教她不再轻举妄动。
她的确是有一连串的问题要等这人解答。
——若不是姜令娴无故怀了身孕,却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又怎么会失去族长之位?
若不是她隐瞒了孩子的下落,又遗失了族长的信物戒指,又怎么会被关在囚室,受尽雷罚之苦?
“勉强?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姜令娆压着怒火,冷冷问道——想到罪魁祸首就是眼前这抹魂影,姜令娆只恨不能将她立时灭杀当下,方解心头之恨。
“这你却不必担心——晴的来历并非阴阳和合,乃是我引天地之精、乾坤之渠托于姜令娴腹中而成,因而她并无生父……令姐此身,完璧依旧。”那魂影睨了一眼怒意未减的姜令娆,继续说道,“至于为何我会选中姜令娴附身,虽有机缘巧合,也是为着借她天人交感的灵体,窥破天机……只是没想到天机不曾勘破,反被算计,神魂大损,只好龟缩在她识海中修养至今。”
她说着,忽而叹了口气,自嘲地摇了摇头,看了一眼面色平静,气息却翻腾不休的君墨辞,无奈地笑道:“到头来,这场博弈,我还是棋差一招。”
“你附身我阿姐识海,那她神识可有受损?”姜令娆并不在意这魂影所背负的纠葛,只一心记挂姜令娴的身子。
“我只在她企图打掉孩子时施加暗示,制止了她,其余时候,也只是蜷缩在她识海中旁观,纵然想有所作为,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晴对她的依赖,委实过了。”魂影摇头苦笑,眸光凝在钟离晴脸上,片刻不曾挪开。
她的魂体受损,魂力不足,只能借着姜令娴的识海修养,气息沾染影响之下,怕也是引得钟离晴对姜令娴的执念日渐加深的缘故之一。
“绕了这许久,却也半句未曾提及你的身份。”知晓姜令娴神识无损,又担心这魂影会再次附身回去,姜令娆抱紧了她的身子,开始想办法将人打发走,“我可以不追究先前种种,只要尔等速速离开姜族驻地,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瞥了一眼悄无声息的钟离晴,她沉眸,终究狠不下心:虽说阿姐当初升起过打落孩子的念头,到底是十月怀胎的亲生骨肉,将这孩子葬在族里,也不枉与阿姐的一场缘分。
“我的身份,纵是说与你听,不久之后,这份记忆也会被消除,若是严重些,便是连你的存在也会被抹杀——知不知道,又有何分别?”那魂影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掐诀;自她指间逸散出星星点点的荧白辉芒,慢慢在半空中汇聚成一道门的形状,而她本就缥缈的身影也因为这术法而愈发模糊黯淡了下来,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在这方天地似的。
“就算会忘却,就算被抹杀,但是这一刻,我想知道真相,死也要死得清楚明白。”沉吟半晌,姜令娆掷地有声地说道。
那魂影却没有立即回答于她,而是柔声对着那虚空中凝结成型的光门说道:“阿白,过来。”
浮在虚空之中的光门晃了晃,光影凝实又虚散,震颤不已,仿佛另一端有人在闹腾抵抗,不愿就范一般。
魂影沉沉叹了口气,身上的光芒又黯淡几分,而那光门顿时辉芒大作,猛然被打开,片刻之后,从里头走出一个满脸不情愿的姑娘来——白衣如雪,白发如霜,那一双碧蓝如洗的眸子剔透得犹如最澄澈的雪晶,美得如梦似幻。
而这张脸上升起的委屈之色,也越发教人不忍。
“阿白,听话。”对上那姑娘蓝汪汪的眸子,那魂影的声线不自觉地软和下来,却还是叹息着坚持道。
“主人,你的魂力虚弱至此,若是再不想办法凝魂,你会……”言下之意,倒是不难猜。
“阿白,救她。”魂影很快打断了她的絮语,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主人,阿白只剩下最后一条尾巴了,如果救了她……”哽咽着,却再也说不完整。
——如果救了她,就不能救你了!
“阿白,天魂无碍,人魂犹在,即便我消失了,也没甚么——可是晴没有轮回,如果她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那魂影噙着笑,抬手揉了揉对方的发顶,分明没有切实地触碰到,那白发的姑娘却露出依恋满足的神情,在魂影收回手后,又垮下脸来,视线在她与钟离晴之间来回打转。
“阿白。”魂影又轻轻唤道,似是在催促她,“这是我最后一个命令,也是我最后的请求。”
“……是。”无可奈何,却又不得不妥协,就如之前六次一样。
她的主人永远舍弃不了钟离晴,正如她永远拒绝不了她的主人。
那白发姑娘抬眸深深地望着那抹魂影,下定决心般转开脸,抬手结着一串玄奥至极的手印,菱唇轻启,吟唱出一段清音,声线空灵,宛如阳春三月,陌上花开。
那吟唱不是入了耳,却是直逼识海之中,摄人心魄,难以抵抗。
姜令娆死死地护住怀中的人不受那随之而来的气浪翻搅,眯着眼艰难地抬头看去,却见那白衣白发的姑娘身形一闪,于清音与微光中幻化成一头巨大的纯白妖兽——眸若海珠,身若白狐,而它背后则生出九条遮天蔽日的尾巴,舞动间腾升起无可名状的可怖威势,纵使姜令娆这般修为也觉得心头惶惑,不敢直视。
只听一声唳啸,那妖兽背后九条尾巴的虚影逐渐凝结成一条,而那条尾巴也焕发出极其耀眼的白光,在炫目的白色中,更逸散出一轮又一轮银色的光环,依次套在了钟离晴身上,像是要将她层层包裹圈覆起来一般。
很快,那妖兽的尾巴不见了,而钟离晴也被银白交汇的光茧所包围。
那妖兽失去尾巴之后,萎顿地落在了地上,又变回原来白衣白发的姑娘,只是气息虚弱,仿佛受了极重的伤势;方才那股子教姜令娆都心悸的威势一去不复返,此时的气机竟如最普通的凡类无异。
“绯儿,带她走吧,”心痛之色一闪而过,那魂影终究止住了冲过去的念头,抬首看了一眼光门未尽处,敛眸轻声道,“好好照顾她。”
“沐大人,阿霁她……”那光门中另一个青稚娇嫩的女声颤抖着问道。
“她会没事的。”魂影柔声承诺道。
“如此,绯儿就放心了……沐大人,请多保重,等阿白好些了,绯儿就带她来找你们!”听她这么说,那道女声立即欢快起来,不谙世事地笑道。
魂影微笑着点点头,却在心中叹气:傻孩子,回来做什么呢?不要再回来了……
姜令娆昏迷前最后看见的一幕,便是那魂影微笑地望着被一缕红线勾进光门的白发姑娘,眸光温柔而哀婉……虽是笑着的,却比哭着还教人心疼。
光门消失了,姜令娆也失去了意识。
那魂影眷恋地看了看光茧中的钟离晴,而后转过身,对上朝她慢慢走来的君墨辞,轻柔一笑:“好久不见了。”
——在与蔺云兮的对峙中,骤闻钟离晴的死讯,君墨辞竟陷入了心魔之中,当她好不容易摆脱心魔之后,情势已经完全脱离了掌控。
“你是谁?”君墨辞蹙眉望着这个与她一模一样的魂影——意识像是被一劈为二,一半叫嚣着立时毁灭这道魂影,另一半却呐喊着不要动手。
握紧了手中的念空剑,在刺出与否间迟疑了。
“犹豫了么?看来也不是全然忘记了呐……”那魂影低声呢喃着,抬手指向君墨辞,后者也不自觉地伸出手,指尖堪堪相触的一刹那,无数光点渗入君墨辞的识海之中,而那魂影的光晕却愈发黯淡了几重,宛如下一刻就会消散。
无边的静默之中,唯有柔和的光晕浮掠过周身,宛若低语倾诉着的精灵。
“所以……你是我的,记忆么?”待光点如数涌进识海之中,君墨辞的神色几经变幻,终究平静下来,目光不自觉地转向裹在光茧中的钟离晴,染上了几分哀色,问话的对象却是那魂影。
“不,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本为一体,不仅仅是记忆。”那魂影的声音越来越轻,随着她的身形一点点模糊起来。
“可为什么偏偏是我忘了一切?忘了你,忘了自己,也忘了……晴。”君墨辞漠然地望着逐渐淡去的魂影,垂在一侧的手忍不住握成了拳头,却又无力松了开来。
那魂影柔声笑道:“或许是因为你所背负的,要远甚于我吧……虽然知道她一定会再次消去你的记忆,控制你的意志,但还是要告诉你——你与我皆为三魂其一,我是地魂,你是天魂,还有一缕人魂则留在了异界。
晴在异界伤重濒死,人魂耗尽心力将她送了过来,为了躲避追捕,不被察觉,我将晴投身进姜令娴腹中,又附身她的识海,养精蓄锐。直至感觉到你的存在,才苏醒了过来。
当年的卦象,是我诱导姜令娴所占,为的就是让晴离得远些,不再与我们相遇……可惜,还是未能阻止。
看着她一世又一世的痛苦沉沦,我如何舍得?可是却由不得我。
我比这世间所有人都爱她,可终究教她最痛的,不是旁人,也正是我。”
“你是说,我的记忆会被消除?这世上还有谁能摆布于我?”骤然接受了庞杂的记忆,君墨辞只觉得头疼欲裂,勉力克制着拔剑的冲动,沉声说道。
魂影扫了一眼蔺云兮的方向,摇了摇头:“她是天道意志的体现,只是一缕意念,可你真正的敌人,却是超乎想象的存在。”
“那岂不是无能为力,只有听之任之,坐以待毙么?”君墨辞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蔺云兮,冷声问道。
“你不会死,也许是被再次封印记忆吧……只是,封印并不意味着消失,终有一天,你会记起的……这一次,莫要再伤她了。”语声渐消渐止,而君墨辞指尖相触的另一边,终于化于空无。
不,有什么留下来了,作为那魂影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君墨辞慢慢翻开手,一点冰凉静静躺在掌心——那是一滴清泪。
仿佛是那魂影所留……可是魂影是无法落泪的。
真正落泪的,是她才对。
收回掌心,紧紧攥住那一滴泪,执剑走到伤重昏迷的蔺云兮身边,将剑锋用力刺进了她的心口——血花弥散,蔺云兮的身子却陡然间化作无边的墨色漩涡,将她的剑锋连同她整个人都一并淹没吞噬。
识海轰鸣陷落的一瞬间,君墨辞看了一眼仿若受到感应一般华光大作的银白光茧,淡漠无波的神色终于有了不同,显露出罕见的温柔暖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