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川晚报社位于东城新城大道181号, 是这座城市现今仅存的面向市民的传播机构。
他们固执地不愿改名,除了某段条件格外恶劣的时期之外,报社的采编人员们坚持一日一期, 兢兢业业地报道者关于“孤岛”大大小小的信息, 从未延误。
他们尽力想让这个灾难深重的城市看起来正常一些,就像世界上其他所有的城市那样。
今日亦是如此。
夕阳西下,余晖散尽, 暮色开始笼罩这条地处偏僻、环境清幽的林荫大道, 尽头的那幢三层高的灰白色建筑里也亮起了荧荧灯火。
鬓发半百的报社总编正戴着老花镜在对稿件做最后的审核, 如果没有问题的话,不久之后,排版好的稿件就会送去印刷。
他上了年纪, 除了视力退化之外,身上还有别的毛病,他捏着稿纸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 加上线路老旧, 电压不稳, 天花板上的白炽灯一闪一闪的,光线忽明忽暗, 愈发增大了他阅读的难度。
老总无可奈何地放下稿件, 沉沉地喟叹一声。
他伸手拿起自己的搪瓷杯, 正要抿一口浓茶提提神的时候,掩着的房门蓦然被撞开了。
大抵是年纪大了,受到惊吓之后, 身体的反应比大脑的反射来得快——他本来就不太稳的右手又是一个哆嗦,茶杯直接掉在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茶叶乱飞,茶水四溅,他裤腿上都沾了不少。
好在茶水是温的,没烫着,可总编对于陪伴了自己几十年的搪瓷杯十分不舍,他心疼地扫了一眼满地的碎片,而后怒气冲冲地转过头去:“哪个崽子这么不懂礼数冒冒失失的……”
他一句不悦的质问还没结束就卡在了喉咙里,他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摒着呼吸,颤颤巍巍地扶了下老花镜,这才确定,自己并没有看错。
撞开他办公室门的人正倒在地上,他的颈侧有个可怖的窟窿,鲜血跟不要钱的自来水似的,一个劲儿地往外冒。
他还没死透,身体时不时就抽搐一下。
老总编张大了嘴,扶着椅背艰难地站起。
这个人他很熟悉,是社里的一名编辑,算是他的得力助手之一。
“小王啊……”他一瞬间老泪纵横,趔趔趄趄地上前几步,俯下身,伸手捂住了下属的血口子,“谁这么狠心……”
他话音未落,眼前忽然被一幕阴影笼罩,他下意识地抬头,两个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
他们皆是一身黑衣黑裤,脸上蒙着黑色面罩,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和嘴巴。
当然,最让老总编心惊胆战的是他们手里黑洞洞的枪口。
“你、你们是什么人……?”这时候,下属彻底咽气了,老头子悲从中来,恐惧也退了几分,他抱着尸体悲愤地质问着对方。
可惜对方并没有理会他,持枪的家伙冷冷地抛下一句:“你最好别乱动,子弹可不长眼。”
老总编的嘴皮子哆嗦了一下,另一名黑衣人却摆摆手:“注意态度,毕竟咱们有求于人。”
他这句话让老头儿愣住了,黑衣人笑笑,另一名手里的枪口便压低了些许,想来,他处于领导地位。
那名身形消瘦的首领慢悠悠地踱进了总编的办公室,还颇有闲情逸致打量办公室的装潢,甚至是不是还点评两句。
“盆栽养的不错,就是这个灯,必须得换了吧?”黑衣人的视线从桌角上的绿植盆栽上移开,仰头望着闪烁不停的灯管,摇了摇头,“亮度太低,样式也很老旧。”
老总编愈发惊惶:“你到底想怎么样……”
“太好了!”对方根本没打算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地坐到了他的办公椅上,拿起了他先前尚未审完的稿子,抖了抖,“幸好赶上了。”
老头嗓子发紧,忽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黑衣人低低地笑出声:“你很快就会知道的……整个‘孤岛’都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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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伴随着车轮滚过钢轨的轰隆声,几道光束划破长空,列车呼啸而过。
遥遥望去,这一节节车厢仿佛灵活的爬虫,从山间快速地蜿蜒而出;可走近了看,又会发现它们又似是步履蹒跚的老人,压得钢轨不堪重负。
这是一班货运列车,里头沉甸甸地载满了这一季的补给物资。
基本可以说是“孤岛”的救命草了。
群山剪影般飞速地向后退,列车小心翼翼地沿着轨道向前,距离城里不到三十公里,如无意外,十分钟内即可到达终点。
前方又是一座起伏的山头,轨道绕着山脚,弯出了一个巨大的弧度,车头率先偏转,身后连接着的车厢立马跟上,像是一只弓着腰的蜈蚣。
就在列车专心致志地穿过弧形轨道之时,意外发生了——车头前方不远处的一截铁轨毫无预兆地被炸开,火光冲天而起,钢轨被炸断高高飞起,露出了下方的枕木,甚至是路碴。
列车驾驶员在惊恐之下,连忙进行紧急制动,车身猛烈震动,闸瓦抱紧车轮踏面,铁与铁摩擦带出一连串刺眼的火花。
尽管驾驶员已经竭尽全力,但发生毁坏的铁轨距离实在太近,列车来不及停止,在弯道加无路可走的双重致命打击下,这班货运列车终于发生脱轨的惨剧。
庞然大物,轰然倒下,里头承载的满满物资也随之倾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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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云从和冰夷在医院走廊的排椅上差不多过了一个晚上,综管局的那名公务员都还没从重症监护室里出来。
两个人都等的昏昏欲睡,钟云从打了个呵欠,甩了甩头,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一些,可惜失败了。
“是不是天都亮了啊?”女治安官同样疲惫不堪,她伸了个不太优雅的懒腰,“妈的,综管局那小子怎么还没醒?”
钟云从瞥了一眼病室紧闭的房门,赔着笑打圆场:“大概确实是伤得很重吧……冰夷姐你饿不饿?我去帮你买早餐?”
“哈哈,你还挺懂事的哈!”冰夷登时忘了那点不愉快,眉开眼笑地拍着他的肩,“那就拜托你了哈,豆浆油条就行了~”
“好。”钟云从揉揉眼睛,头重脚轻地往外走,走到室外之后,清晨的凉风裹挟着晨露的湿气迎面扑来,终于让他昏昏沉沉的大脑醒了过来。
尽管时间还早,但医院附近的早餐摊子依旧人满为患,他拍了十来分钟的队才买回了两人份的早餐。
原路返回的时候,他被一个鲁莽的家伙撞了一下,一杯豆浆洒了他满手,豆浆还挺烫,他左手的手背立刻红肿一片。
钟云从倒吸一口凉气,而对方看起来没有要主动道歉的样子,他脾气好,也没想着找对方麻烦,只是心平气和地开了口:“这位先生,你刚刚撞到我了,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所以也不跟你计较,你只要说声……”
他的好言相劝还没劝玩,那家伙就抖了抖手中的报纸,不耐烦地绕开他:“穿着这身衣服就想仗势欺人啊!老子现在有正事要做没空理你!”
说完就步伐匆匆地离开了,一副兴冲冲的模样。
要不是左手握着半杯豆浆,右手揣着几根油条,被这么无力冒犯,钟云从再佛也要冲上去教训他一顿。
“这制服穿在别人身上都是退避三舍,穿着我身上怎么就起了反效果呢?”钟云从郁闷极了,心想着自己可能还是气场不够。
回到重症监护室外,钟云从发现冰夷已经站了起来,正在走廊里来回踱步,他以为是让对方等太久,急忙小跑着过去,嘴里还不忘解释:“不好意思啊,早餐点人有点多……”
“没空吃了。”没想到先前还一副饿死鬼投胎的冰夷冲他摇摇手,“又出事了,头儿让我们立刻过去!”
钟云从怔怔的,把东西放在椅子上,然后才问:“去哪儿啊?”
“郊外。”
“郊外……出什么事了?”
冰夷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走过去拦下了两位聊着天经过的护士:“不好意思,能借一下报纸吗?”
大概是她身上穿着治管局的制服,护士略有些意外,但还是乖乖地递过了报纸,并表示不用还了。
冰夷把报纸递给钟云从:“你自己看吧。”
钟云从边走边看。
报纸的版头很熟悉,是他在张既白那里看到过的《梦川晚报》。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这份保证的排版很奇怪。
不,应该说,根本没有什么排版。
偌大的一张纸上,只有寥寥几行字,最引人瞩目是一句加粗加黑的标题。
“我们将不再是影子,我们将走出黑暗,带领你们一起重见天日。”
冰夷一挑眉毛:“看出来这是什么了吗?”
钟云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宣言……或者说挑衅。”
“没错。”女治安官神情凛然,“‘暗影’,他们这次玩了把大的。”
“他们劫持了报社,扼住了传播的咽喉,要宣扬一件大事——他们炸毁了一段铁路,让运载着综管局刚刚接收的物资的列车脱轨翻车。”
钟云从皱起眉:“他们要打劫?”
“没那么简单……他们的胃口要大得多。”冰夷摇摇头,眸光微沉,“他们在笼络人心。”
钟云从继续往下看——“亲爱的市民们,在你们看到这份报纸时,动身到城外三十公里之外,铁轨边上,有我们为你们准备的礼物。在至少接下来的三个月内,我们保证你们将衣食无忧。——‘暗影’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