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 十三爷就像是重新换了个人似的,或者说, 他是变回当年她初次见到他时, 那个意气奋发的皇十三阿哥了。
不过, 也有些东西和当年不一样了。
当年,他的眼里只有那位美人姑姑,而现在, 他的眼里开始有她了。
那名很像美人姑姑的女子后来也被十三爷重新送了回去,那名女子离去时跟她说, 十三爷当初之所以留下她, 其实就是想逼她走, 因为他觉得自己连累了她, 而这样一来,她就可以毫无牵挂地跟着那个男人离开了。
她笑了笑, 十三爷还说她傻,其实他自己也挺傻的。
康熙五十一年十月,太子再度被废黜, 禁锢于咸安宫。
她犹豫了很久,还是央着他帮她去看看绾儿, 他回来后跟她说, 绾儿没受到什么影响, 太子也没有做出什么过激反应,好像根本就不在乎自己是否被废,只是很宝贝地把一幅用琉璃裱的肖像画带去了咸安宫。而那副画, 正是当年的那位绛桃姑姑为他画的。
其实她之前也听过不少传闻,虽说万岁爷最后是以旧疾未除为由废黜了太子,但很多宫人私下都说,原因或许还是出在当年被赐死的那位绛桃姑姑身上。
见她不吭声,他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支吾着跟她开了口:
“漪澜,太子这次被废,怕是就不会再立了,所以,其他兄弟们都开始蠢蠢欲动了……我,我想帮四哥争那个位置,你说好不好?”
她听到这话当场一愣,而他脸上的表情也瞬间变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几乎连话都有些说不利索——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帮四哥?其实……我也觉得好像挺不合适的,毕竟,十四弟和他才是……不过,四哥说了,他心里是最信任我的,还说,我是他真正可以交心的人,所以——”
说到这里,他的话锋又突然一转,“不过,虽然我是这样想的,但我还是想听听漪澜你的意见……”
话虽这样说,但他脸上期盼她点头赞同的那抹神情却是极其明显。
她犹豫了一下,莫名想起自己那次前去南苑向四爷求援而被对方婉拒的情景。
那时候,她是真的绝望到了极点,可是那位绛桃姑姑却跟她说,让她相信四爷,还说四爷是一定会来救十三爷的。
她当时根本不信,但那位绛桃姑姑却始终摆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还跟她说了四爷的很多好话,甚至还说,四爷曾是她最仰慕的人。
再之后,四爷果然来了,虽然比太子晚了一步,但,最后的确是他的人救了他们,而且,在万岁爷要拿刀砍十三爷的时候,也是他徒手握住了万岁爷的刀,为十三爷求情。过后,还央求侍卫往大牢里送来了伤药,使得她中箭的伤口没再继续恶化。
既然那位绛桃姑姑当时说,四爷是一定是会对十三爷好的,那她就继续相信她吧,至少,让十三爷跟着四爷总是没错的,而且,她记得那位绛桃姑姑也跟她说过,只要十三爷能熬过一段低迷期,日后必定是会风光无限的!
所以,她立刻朝他点了点头,一脸认真地表示赞同:“那……我们就帮四哥吧,毕竟,四哥也是所有兄弟里,对我们最好的!”
他听到这话立刻笑了起来:“我就知道漪澜你一定会支持我的决定的!”
这之后,为了帮四爷秘密夺储,十三爷开始忙碌起来,但是仍对她很好,并没有因为那些朝堂之事而冷落她。
康熙五十二年五月,她再度生下一个儿子,长得极白净。十三爷说,夜晈晈兮旣明,就取月光之白之意吧,随后便恳请万岁爷赐了名,弘皎。
第二年,她又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儿,自小便活泼淘气的很,和男孩子没什么两样,不过每次四爷来府中,府里别的孩子都是赶紧往回躲,就只有她会第一时间冲上去,然后扒在四爷的身上死活不肯下来——
“四伯伯,如月好喜欢你啊!”
每次听到从自家女儿口中说出这句话,她和十三爷两人都感到十分无奈。然后她就能看到那位素来面无表情的四爷虽然依旧维持着一脸面瘫状,但耳根却是诡异地红了。
第三年,她又生下了一个儿子,弘眖。
因为连着三年生了三个孩子,她的身子也因此受了损,他请了大夫替她精心调理,让她好好养身子,暂时不要再生了。
康熙六十一年三月,又是一年木棉花开的季节。
这一年,花开得尤为红艳。
因为万岁爷突然病重,身体每况愈下,太医多次诊断病危,然而,却也正是夺储的关键时期。
原本各方势力的暗中角逐也渐渐摆到了明面上,因为几乎所有人心中都已认定,万岁爷再无康复之日。
可她却在这个时候临盆在即。
眼瞧着十三爷每日忙里忙外,实在难以两头兼顾,她不禁咬咬牙,让他暂时不用管她,专心忙四爷交代的那些事就好。
但他却是摇头:“如果没有漪澜你在我身边,我就算帮四哥争赢了又有什么意义?而且,四哥也说暂时不用急,还有半年的时机可以慢慢准备,所以,我可以照顾你的……”
她一愣,几乎是本能地反问:“你说还有半年是什么意思?”
他这次没接话,倒是她自己率先回过味来,却也更加惊讶:“四爷怎么知道还有半年?是太医告诉他的?”
“那个刘胜芳倒是也这么跟四哥说过,说肯定就在今年之内,不过……我总觉得四哥似乎是在这之前,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咦?这怎么可能?”
“他说,是有个人早些年的时候告诉他的,那个人还说,要他相信自己一定能赢……”
她再度一愣,脑海里莫名闪过某道身影:“既然四爷都这么说了,那十三爷还担心什么呢?”
“我也不是担心,我,我就是怕四哥听信了什么人的谗言……你也知道,他先前跟那些僧衲,道士都走得很近,还给自己取了个号叫什么圆明居士,我怕他被人骗……”
她眨眨眼。虽然她不太懂佛典禅经,但她知道“圆明”一般是指佛,也只有佛才能称“圆明”,光凭这一点,也不难看出四爷是个自负之人。她倒是能理解十三爷的担忧。
但她还是跟他说:“可是,我倒觉得四爷很有自信呢!十三爷既然已经选择了四爷,那不如就继续相信他吧……我相信,四爷绝不是刚愎自用之人,他能有这个信心,是好事!”
十三阿哥听完这话皱着眉看了她大半天,终于笑了起来:“看来漪澜你果然比我有恒心,不过你说的对,四哥部署了那么久,不可能在这种关头突然独断专行,我还是应该相信他的!”
半个月后,她提前生产了,却是难产。
十三爷得到消息特地赶了回来,而且不顾稳婆阻挠,硬是冲进了产房陪在她身边,一直握着她的手给他鼓劲,虽然整个生产过程很痛苦,而且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但因为有十三爷的陪伴,所以她最后还是坚持了下来,母子平安。
那天,外面下了一夜细雨,院子里的木棉花瓣落了一地,十三爷笑说这幕画面有点像他喜欢的一句诗,“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遂求万岁爷赐了名,取名弘晓。
因为这个孩子不足月出生,体质偏弱,所以他一直最疼这个孩子。
十二月,也就是半年后,先帝果然驾崩,新帝登基,是四爷。
虽然登基的过程受到了些许质疑和阻挠,但勉强还算顺利,毕竟,四爷早就暗地里部署好了一切,并不怕有人“临危造反”。
这之后,四爷封赏了所有有功之臣。十三爷也位列其中。
某天晚上,四爷在宫中赐宴,宴请几位功臣。听说四爷和几位功臣都喝多了,倒是十三爷没喝多少,一回府就很激动地直接跑到她屋里来了——
“漪澜,你知道吗?四哥今日喝醉了突然跟我说,他当初之所以会如此坚定不移地去抢那个位置,是因为——”话到这里,他似是犹豫了一下,大概是在想要怎么称呼那个人,“……因为那位绛桃姑姑,或者,该称她为前九嫂,反正,四哥说,他一开始其实并不相信自己能当这个皇帝,但是,那个女人却很坚定、很坚定地,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他,最后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人一定会是他,所以,他才会下定决心放手一搏的——”
她听罢愣了愣,而后突然笑了起来,笑得他一脸莫名其妙:“漪澜,你笑什么?是在笑四哥傻么?”
“不,是在笑我自己——”
笑她自己,也笑四爷和她一样,都是因为那位绛桃姑姑的一句话,而改变了自己原有的命运,但是,她已不再后悔选择相信她了。
因为绛桃姑姑当年对她说的那些话,如今几乎已经全部应验,她没有骗过她。
她相信绛桃姑姑也不会骗四爷,四爷之前提前知晓的那些信息,也应该全都是绛桃姑姑告诉他的。
那位绛桃姑姑曾说自己仰慕四爷,并不是说假的,那么,她可不可以认为,她当年也是因为喜欢她,所以才会跟她说那些话的呢?
“漪澜,你这话何意?”十三爷似是被她说得一头雾水。
“我只是在想,四爷——不,应该称他为皇上了,他……应该也很喜欢她吧?”
“漪澜?你是说……不,这怎么可能!换作十四弟倒还说得过去……”
“呵,我也就是随口瞎猜猜——毕竟,我觉得皇上如果不是因为喜欢她,当初又为何会选择相信她说的话呢?以皇上的性子,如果是根本不相干或是不喜欢的人在他面前说这种话,怕是话还没说完就会被皇上直接教训一顿了吧,又怎么会容忍她接二连三地在他面前胡说八道呢?”
就像当年的她一样,倘若当时是换作别人对她说那样的话,她一定不会轻易相信的!
他听到这话也跟着愣了愣,而后突然眯起眼睛看她:“……漪澜,你和四哥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在瞒着我?”
“呵,十三爷想多了,哪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儿,妾身纯粹只是瞎猜而已……”
只不过,她相信自己一定猜对了!
*** ***
雍正三年初。她又怀了身孕。
这一天,她正站在窗台前轻轻擦拭着那朵红珊瑚木棉花,偶一抬头,忽然看到正在院子里玩的弘晓手里居然握着一块玉佩,且玉佩上赫然刻着一个“祥”字。
她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眼花了,紧接着便直接冲出去将弘晓手中的那块玉佩给夺了下来,定睛细看。
没错,的确是十三爷的那块玉佩!
她认得这块玉佩就是那位绛桃姑姑当年送还给他的那一块,据说这是他当年送给那位美人姑姑的定情信物。那位绛桃姑姑把玉佩还回来的时候说,玉佩是美人姑姑让她代为送还的,因为美人姑姑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之后,这块玉佩就一直被他小心翼翼地珍藏着,连装玉佩的盒子都不肯让人碰一下。
不过那晚之后,他好像就把这块玉佩给藏了起来,因为她一直没再瞧见过那个装玉佩的盒子,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藏到哪里去了,而且如今,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弘晓手里?
“这块玉佩你是从哪里找出来的?”她问这话的语气带着少有的严厉。
而见她难得动怒,弘晓也立刻怯怯地答道:“我是在阿玛的书房里找到的!”
她听罢,连鞋也没来得及换,便立刻拉着弘晓去了书房。
他这会儿正好在书房里写字,但在见到她送来这块玉佩时却也是一愣,然后问了一个和她同样的问题:
“这块玉佩,你是从哪里找出来的?”
她直接将弘晓从身后拉了出来,弘晓这会儿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扁着嘴抱着她的大腿不肯松手,只小小声地答话:
“我是从书柜底层放在最里面的那个盒子里翻出来的,我觉得这个东西很好看,就拿出来玩了……”
她以为他会生气,没想到他听到这话却是一笑,而后恍悟般地一拍脑袋:
“呵——原来是放到那里去了,我自己倒是给忘了——”
说罢,就把那枚玉佩重新递给了弘晓——
“既然它是你找到的,那它就是你的了,拿去玩吧……”
她一滞,旋即赶紧在一旁出声劝阻:“十三爷,万万不可,这枚玉佩太过贵重,弘晓才三岁,万一到时候磕着碰着了可怎么办?”
但他却是执意将那枚玉佩塞在了弘晓的手心里,且满不在乎地转过脸来,朝她摆了摆手——
“无妨的,他喜欢就给他玩吧,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了……”
结果这之后没过几天,弘晓果然不小心把那块玉佩掉在了书房的地上,当场断成两截。
他当时就坐在书房里,见此情景顿时一懵。
而她则是在后院给那棵木棉浇水,隔窗看到这幕情景,差点连魂儿都吓飞了。
她立刻丢下水壶就想往书房这边赶,但因为大着肚子实在走不快,才绕到走廊另一边,就隔窗看到他人已经站在了被吓呆的弘晓跟前。
然而,并没有她预想中的生气打骂或是流泪心疼,他只是捡起那块断掉的玉佩放在手心里看了两眼,之后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笑起来,并轻轻点了一下弘晓的鼻子——
“真是个败家孩子!这块玉佩若是拿去当铺当的话,可是能当不少钱呢……”
许是见他没动怒,弘晓那厢眨了眨眼睛,歪头大着胆子反问:“阿玛,你不生气么?”
他继续笑,笑容仍是温柔:“不生气!破了就破了,你又不是故意的!”
“可是额娘说,这块玉佩很贵重,而且对阿玛也很重要,让我千万不要碰坏了……”
“这样啊——”他这次收起了笑,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而后又重新舒展开来,再度点了一下弘晓的鼻子:“那她下次若是问起,你就跟她说玉佩被阿玛藏起来了,别告诉她玉佩被你摔破了!”
“那……我们拉钩,谁也不能告诉额娘玉佩破了!谁说了谁就是小狗!”
“好,拉钩!就当成是咱们两人的秘密!”
拉完钩,弘晓那厢似乎彻底安下心来:“阿玛,这块玉佩是真的很贵重吗?你刚才说能当‘不少钱’是指多少钱啊?”
“你问具体的数目啊……”他听到这话倒是摸着下巴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给出了这样一个回答——
“唔,阿玛这么跟你说吧——你不是最喜欢吃糖葫芦么?咱们府里现在所有人,包括那些下人在内,差不多总共有一百号人,假设所有人每人每天吃一串糖葫芦,从出生到离世的那天,天天都吃,那么,这块玉佩大概可以买下够咱们吃好几辈子的糖葫芦……”
“有那么多哦?!”弘晓这次明显瞪大了双眼,嘴巴也半天没合拢:“那……我们把这款玉佩重新补好以后再拿去当吧?”
“呵——可是玉佩破了就不值钱了,如今恐怕连一串糖葫芦都换不来了呢!”
“那怎么办?”听他这样一说,弘晓的小脸顿时皱成一团,差点直接哭出来,“我真的好想每天都能吃一串糖葫芦……”
“呵——不就是一串糖葫芦么?别哭,阿玛这就带你去买!”
“真的吗?那我要买两串!”
“不行,吃这么多会害牙疼的!”
“可是,我想分一串给弘晈哥哥,啊,还要再多买一串,给弘眖哥哥……”
“买两串,你弘晈哥哥已经大了,不喜欢吃糖葫芦了——”
“阿玛胡说,上回弘晈哥哥还从街市偷偷买糖葫芦回来吃呢,被我发现之后,他就分我吃了一半,还让我千万不要告诉外人……”
“是吗?那你还告诉阿玛?”
“可阿玛又不是外人!”
“呵——好吧,就冲你这句话,那阿玛这次就放过他吧……”
爷俩说着话就双双出去了,她进去的时候,发现那块断成两截的玉佩被随手扔在了桌案上。
她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请人用金片将断成两截的玉珮重新镶好,还放在原来的位置,但那之后,那个盒子却再没被人动过了。
她偶尔想起时还是会偷偷溜去看一眼,但每次去看,盒子上都落着厚厚的一层灰,而且,有增无减。
她想,他大概是真的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