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说的最后这句话听起来很奇怪, 陶沝正想追问,但眼前的房间大门却先她一步开了, 一身织锦缎龙纹睡袍装的康熙皇帝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两人的视线里, 太监李玉捧着烛台寸步不离地跟在其身后。
尽管陶沝确信自己和师兄刚才的对话内容不可能会被这位康熙皇帝听到, 但见他此刻突然现身,她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喀噔”了一下。
果然,下一秒, 那位康熙皇帝便站在台阶上冲她和师兄假扮的“太子”厉声呵斥道:“你们两个跪在这里做什么?”顿一下,也不等两人发话, 矛头便径直指向师兄假扮的“太子”, “胤礽, 你给朕记好了, 朕之前对你说的那些话绝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不要以为你们两个联手上演一场苦肉计, 朕就会妥协心软,朕今日把话再重复一遍,朕绝对不会允许她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嫁给, 哪怕你们两个双双把膝盖跪烂,朕也坚决不应——”
语罢, 见“太子”并不动, 又转过头来满带厌恶地瞥了陶沝一眼, 继续冲“太子”发话,“如果你再不起来,朕现在就命人杀了她!你信不信?”
他说这些话的语气相当绝情, 但陶沝却是莫名松了一口气,因为真正的太子并不在这里,否则被他亲耳听到这些话,肯定会很伤心的。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听康熙皇帝的话起身,师兄那厢却又先她一步给出了反应,直接将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皇阿玛开恩,儿臣是真的想要娶她为妻,求您成全——”
他这个头磕得极有分量,说话的方式和语气也原模原样地完全照搬了太子的作风,包括声音和脸上的表情,如果不是他刚才已经当着陶沝的面承认了自己的身份,陶沝这会儿恐怕也难以分辨出他是假的太子。
她前一秒还在好奇师兄脸上到底戴了什么样的面具,竟然能将太子的各种表情都学得如此逼真,看上去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僵硬或是不自然,但下一秒,她就被师兄此刻砰砰作响的连声磕头给震慑住了,一时竟有些恍惚起来——
这可是真的磕头,一下接着一下,包括最开始的那一磕,每一次都是重重地磕在眼前那坚硬无比的青砖地上。
她之前每次看太子磕头就觉得十分心疼,如今换作师兄,这种心疼的感觉则更是有增无减——
因为师兄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她,而且他也明明知道这样的求情根本不会有结果,却还是为了不引起康熙皇帝的怀疑而将戏演到底,甚至,还演得这么真实……
眼泪不自觉地在眼眶里来回打转。
陶沝本能地想要上前阻止师兄,因为就算是带了面具,这样继续磕下去也一定会磕得头破血流的……这个结果不该由师兄来承担!而她,也不想看到师兄为她受这样的伤!
但还没等她开口,康熙皇帝那厢已先一步出了声:
“够了,就算你在这里磕得头破血流,朕今次也决不会心软,你最好是听朕的话,否则,朕就权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他此语一出,“太子”那厢终于停止了磕头的自残动作,慢慢仰起脸来看向前者,陶沝清楚地看到他的前额处已然磕破了一块皮,鲜红的血丝正不断地往外渗,他晶亮的眼眸里也盛满了恳求之意——
“皇阿玛,儿臣求您了……”
但康熙皇帝这次却是不等他把话说完便直接扭过头去不再看他,只冷声丢下一句“赶紧给朕滚回房去!”之后便径自回屋了,紧接着,那扇房门也重新在两人的眼前缓缓闭上。
而陶沝的眼泪也在这一瞬间尽数崩塌,她几乎是想也不想地立即以膝代步,上前察看师兄的伤势,跟着又张开双手用力地抱紧师兄,悄声痛哭。
“额头都流血了,师兄怎么这么傻?”她用低低的、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小声呜咽,“……明明就知道求情没用,完全可以磕得轻一点啊……”
“呵——”师兄听到这话却是重新笑了起来,嘴唇一点一点地无声扬起,他慢慢地、就像是在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似地轻轻伸手回抱住她,然后又一点一点地用力收紧——
“这是必要的牺牲,不然肯定会露陷的……”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安抚的笑意,怀抱也和那位太子殿下一样温暖,这让陶沝莫名生出一瞬间的恍惚——他们两人在某些方面给她的感觉是真的很像呢……
但这个念头仅仅在她的脑海里停留了一秒的时间,紧接着,陶沝的理智便迅速回归,回想起师兄额头的伤口还没有处理,立刻松开了抱着他的手,起身想要拉他离开——
“我们回去擦药吧,我记得他房里有很好的药膏……”
但师兄却是抢先制止了她,依旧维持着刚才跪在地上抱着她的姿势:“不,我现在不能走,还要再等一下……”
“为什么?你还要继续跪在这里磕头吗?”陶沝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当下立刻拿出了女孩子的武器,再度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可万岁爷都发话让你回去了,而且,如果你的伤不及时处理的话,伤口搞不好会感染的……”
而见她表现得如此紧张,师兄那厢又再度扬了扬唇,同样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轻声解释:“你难道已经忘了我刚才说过的那些话了吗?我在等他的消息……”
他这句话里的“他”自然是指那位真正的太子殿下。陶沝闻声一懵,正想说些什么,就听师兄又赶在她之前先行接话道:
“你放心,应该很快就会来了……”
果然,还没等他这句话音落下多久,两人身后的院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太监魏珠,而另一个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与陶沝有过一面之缘的曹寅。
见这两人出现,陶沝能清楚地感觉到师兄的眼眸中迅速闪过一道明显的亮光。
正当她疑惑之际,原本抱着她的师兄却突然松开了双手,转而朝进来的那两人发话:“出了何事?”
“回,回太子爷——”见“太子”发问,曹寅那厢率先开了口,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正好瞧见前者抱着陶沝的那幕暧昧画面,他此刻的脸色看上去颇有些尴尬,“鸡鸣寺方才送来了云清大师的请帖……”
“云清大师?”“太子”听罢不经意地挑了挑眉,面上流露出几分明显的好奇之意。“他是想请皇阿玛去鸡鸣寺听经?”
“不!”曹寅答得格外小心翼翼,但目光还是忍不住往陶沝这边多瞟了几眼,“云清大师的这份请帖里说,是想请这位……陶姑娘单独前去听他讲经,还说能帮她去除妄念……”
虾米?!
乍听到对方最后这句话时,陶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虽然她那日在鸡鸣寺和云清大师见面的时间并不长,但对对方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也符合她心目中得道高僧的形象,可现在,他这句“听经就能去除妄念”的言论,一听就是江湖骗子的说法——别说她了,三岁小孩子都不会相信的好不好?如果所谓的“去除妄念”真有这么简单的操作,那么和平之世恐怕早就已经来临了吧?
许是见她此刻嘴角阵阵抽搐,跪在一旁的师兄不禁伸出手,安慰似地将掌心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陶沝感觉到了,本能地侧过脸去看他,但还没等她开口问话,就见师兄那厢已悄无声息地朝她轻眨了一下眼,旋即便立刻换上了一副太子日常待人的冷傲表情——
“去除妄念?”他冷笑着将这四个字当众重复了一遍,视线也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康熙皇帝所在的房间,但并没有多作停留,便直接转到了曹寅的脸上。
尽管刚刚才闭上的那扇房门并没有因此重新开启,但陶沝觉得里面的那位康熙皇帝这会儿一定能听到他们在外面的谈话,尤其“太子”此番还故意提高了说话的音量。
“……你确定是鸡鸣寺的那位云清大师请她去听经?不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想要把她从本宫身边支开吧?”
“太子”说这话的语气透着深深的怀疑,而且针对的目标也很明显。无辜被质疑的曹寅顿时涨红了脸,当下忙不迭地为自己出声辩解:
“回太子爷,奴才断不敢无故妄言,这份请帖的确是云清大师身边的人送来的……对了,那位来送信的小师父这会儿应该还没走,太子爷若是不信,奴才这就派人去唤他进来问问?”
“太子”听罢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但并没有直接赞同或否认前者的提议。他只是借机从地上站起身,顺带把跪在他身旁的陶沝也一并拉了起来,然后朝曹寅伸出一只手。
后者会意地递上原本捧在手里的那张请帖,“太子”面无表情地接过,朝帖子上瞟了两眼,语气似是平静了几分,但音量依旧未减:
“的确是那位云清大师的笔迹……不过,这‘单独’二字又是何意?”
许是听出了“太子”隐在问话中的怒意,曹寅这次答得颇为战战兢兢:“回,回太子爷的话,那位小师父刚才说,心静如禅,则妄念自灭,人杂则烦扰多,心亦不易定,所以,最好是姑娘一人前去……”
然而话音还未落,便触及“太子”瞬间阴沉的脸色,又赶紧抢在前者真正动怒前力挽狂澜:
“不过,他刚才也有提到,如果太子爷当真不放心这位姑娘的安危,亦可以一并跟去旁听,对太子爷您……唔,也有好处……”
他最后这句话说得极度吞吞吐吐,陶沝相信那位小师父的原话肯定不止如此,说不定帮这位太子殿下去除所谓的“妄念”才是此行的重点。
“是吗?也不知大师明日念的是什么经文,居然能起到如此奇效?”“太子”这会儿反问的语气听起来也明显透着不相信,连带看向曹寅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探究,后者见状顿时吓得躬身立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气氛就这样尴尬地凝滞了许久,“太子”终于率先从嘴里溢出一声冷笑,再度冲曹寅开口道:
“既如此,那你便去回复云清大师吧,说本宫明日定会陪着她一起前去鸡鸣寺,洗耳恭听大师讲经……”话到这里,他有意无意地停了停,语气也明显加重了几分,“不过,你最好也跟他说清楚,听经也就罢了,倘若他胆敢联合旁人对她做出什么不轨之事,那么,即便是得道高僧,本宫也绝不会轻饶!!”
他说这话的举止神态简直把那位真正的太子殿下学了个十成十,陶沝在一旁看着他,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师兄真的有心取代太子的身份,只要他自己不拆穿,说不定也压根儿不会被旁人发现!
因为即便是她,这会儿也完全觉察不到师兄和平时的太子有什么明显区别,如果一定要说有,大概就是两人看她的眼神,还有对她的动作温柔程度有细微不同吧……
但这一点,别人肯定看不出来,比如此刻站在“太子”身前不远的曹寅和魏珠。
见“太子”点头应允,曹寅那厢立马应声领命,转身匆匆退了出去,全程完全不敢多言。
而魏珠见状也先是僵在原地愣了愣,继而便想上前搀扶因久跪而看起来有些身形不稳的“太子”,但“太子”却是面无表情地冲他摆摆手,指了指站在一旁的陶沝道:“不必,还是直接让她陪我回去吧,本宫明日会陪她一起去鸡鸣寺,如果皇阿玛问起,你帮本宫回一声!”
话虽这样说,但他此刻的音量丝毫未减,加上夜深人静,四周也无杂音,相信不用魏珠通传,待在屋里的人也应该听得清。但魏珠还是很好地秉持了身为一个太监总管的专业素养,毕恭毕敬地朝他“嗻!”了一声,然后躬身目送两人离开。
陶沝小心翼翼地扶着师兄出了门,因为之前跪了太久的缘故,师兄这会儿的脚步明显有些趔趄。但即便他差点摔倒,手里还是一直紧捏着刚才曹寅送来的那张请帖不放。
陶沝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不由地对此心生好奇,待回到太子房中,她便立刻吩咐尚善和贾应选两人一个前去请大夫,一个前去取药,将人都支出去之后,这才凑近师兄耳边小声问道:
“师兄,你刚才说你在等他的消息,难道就是指云清大师的这个请帖?”
师兄先是一愣,随即便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然后重新展开了手里的那张请帖,陶沝立刻凑上前去仔细查看了一番,发现那上面的字是用行书写的,浓纤折中,方圆并用,虽然写得不错,但并不是她所熟悉的太子的笔迹。而且里面的内容也十分简短,就是邀她明日去鸡鸣寺听经,去除妄念,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什么特别之处了。
陶沝有些疑惑地转头重新看向师兄:“你确定这个请帖是真的云清大师写的吗?还有,你明日是真的要带我去鸡鸣寺吗?”
师兄没接话,只浅笑着一抬手,将那张请帖直接置于一旁的烛台之上,那请帖所用的纸张经了火烤,立刻于空白处出现了一行熟悉的字体,而且陶沝敢百分百肯定,这几个字绝对是出自那位华丽丽的太子殿下之手——
巳初聚宝,午正佛宁。
待看清这八个字,师兄那厢便立刻弯了弯唇角,跟着手一松,那页请帖便直接沾了火,被他移至一旁的香炉中慢慢燃烧。
而看着他这一连串如行云流水般自然的动作,陶沝这厢却是更加一头雾水:“师兄,你已经看懂这上面的意思了么?”
在她看来,写在这上面的八个字明明就没有任何联系啊……
“嗯!我已经明白了!”师兄朝她露出一个安抚似的浅笑,“所以,你放心吧,今晚好好休息,明日之行,我一定会安排妥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