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王府的祥瑞让民间沸腾, 但在朝廷出奇地平静, 一来德王告假不上朝,二来朝臣也不想在脸色冷漠的圣上面前提起此事, 以免圣颜难看。
国师在德王府又呆了两天, 回国师府后连夜秘密去了皇宫, 此事知情人不过一二,他半夜来, 清晨走的。这天燕帝没有上朝, 在正德宫里的书房里呆坐了一上午,直到担忧他的孙公公连着喊了半晌才把他喊醒过来。
“罢。”燕帝被叫醒后, 说了一字,苍凉一笑, 脸上滑过了两行泪。
罢, 就由她去罢。
她存世至今,克己复礼, 没有带来妖祸, 做的都是于国于民有利之举,更未曾有劳民伤财的举止,哪怕与他勾心斗角,她也未曾想过动过大局, 从未唆使过小王叔谋反。
苍天是记人功德的, 它既然认可,燕帝不想逆天而行,他也担不起那个罪名, 只能让德王府日趋一日躺在上天的功劳薄上被上苍万民铭记。
他认了。
德王再上朝是半月后,燕帝心情低落很少言笑,后宫去的也少了,也就见到德王爷脸上才有点笑,德王被孙孙公公拉着在旁说话让他哄哄侄子开心,德王啧啧摇头,转头就把孙公公卖了个彻底,跟燕帝道:“你啊儿子都一群了,孙公公还让我来哄你,你说你这一辈子就被这些人围着,眼睛能看得清什么?”
燕帝一呆,过了方许,他淡道:“朕这两年也想过去各地巡视。”
就是放不开,也怕自己走了掌控不了燕都局势。
但他现在突然想出去走走了,是以就说了出来。
“也好,”燕帝突然跟德王说起了此事,德王一愣,愣过之后他想了想道:“要不要我跟你一道去?”
“你去?”燕帝侧头看他。
“嗯。”他去了,有个人质在身边,大侄子也放心些,德王想了想又道:“你要是去,我还想带世子一并出去走走,机会难得。”
燕帝不禁笑了起来,他这一笑,笑得眼酸鼻疼,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那些说他放心王叔一家的话他说不出口,但小王叔怎么就还是小王叔呢?他还以为,他这个小叔叔早不要他了。
原来就是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王叔还是尽量在迁就他。
“小王叔啊。”燕帝忍着鼻酸,绵长地叫了他一声。
德王被他叫得一怔。
燕帝这声小王叔里藏着众多的思绪,最明显的,他听出了侄儿话中背后那些无法与人诉,见不得人的痛苦挣扎。
做人难,做皇帝更难,德王就是这样的想,想着他侄儿难,想着他侄儿小,他得护着点,一护到如今,他成了皇帝真正的叔叔,无法交心,只能尽量在有余力的情况下照顾着他一点,曾经最亲的亲人最后还是变成了两家人。
难免的啊,也避免不了。
德王也有点难过,他看着皇帝叹然了一句:“小王叔不小了。”
不小了,他都长大了,成了一个对自家人也有铁石心肠的当朝皇叔。侄儿现在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国家和天下,成了大燕德王放在最前面的事情。
他变了,德王还是不想欺骗他的大侄子,他跟皇帝叹道:“不小了,也变了。”
王叔的话更是让皇帝心如刀割,他低下头双眼含泪,压抑地哭了起来。
德王由着他哭,好一阵后,他站了起来,朝皇帝走近,按着皇帝的肩膀,跟已止住了泪但低头不语的皇帝道:“你好好安排,等日子定了,就知会我们一声。”
他准备走,走前顿了顿,忍不住跟皇帝软言了两句:“你就该出去看一看,外面多好看啊,你这些年做的不错,你该去看一看你的江山。”
说罢,他重重地按了一下皇帝的肩膀,这次背手大步走了。
皇帝在他走后捂着眼,等了半晌才叫内侍进来。
这夜他睡了个好觉,梦里回到了他少年的时候,那时候他刚搬到正德宫,老父皇身边的那个比他还小的孩子在他行完礼后跑到他身边,牵着他的手老气横秋地道:“走,小叔叔带你去你的寝室。”
晚上燕帝从内侍嘴里知道他的寝室是之前小王叔住的,离他父王的寝宫最近,也是正德宫里除了正寝外最大的寝室,他第二日去道谢,小王叔说:不用谢,我是小叔叔啊,我多少要让着你一点嘛。
他们说话的时候,父皇也在,看着他们笑个不停,眼睛里闪着微光。
皇帝一梦到清晨,直到被叫醒方才从美梦中清醒过来。
醒过来后,他突然明白了当年他父皇看着他们笑得那般开怀的原因……
原来,那时的父皇在为那样的小王叔骄傲。
他把小王叔教的很好。
梦中醒来,皇帝捂着眼,泪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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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宋阁老深居深宅不外出,因有孝在身,分出去的宋家三兄弟和宋青晗也克守己身谢绝一切宴请,只来往家中与朝廷公衙。
宋家这一任的族长已携家迁至燕都,他乃上任族长被罢后宗族长老和宋韧举荐成的族长,他不是出自主枝,而是旁系,他是以能力胜任的族长之位,燕都宋族在他的统管之下这些年来皆各有所学,各有所长,极大地护住了家族子弟的前途和家平,倍受宋氏族人尊敬与感恩。
宋韧敢分家,敢隐居,皆是这些年来,他扶持起了不少与他能力相当的后盾,放手让儿郎们去闯去承担,是以哪怕没了他,他也没怕族中人乱,家中会散。
他不出现在人的眼前,宋家还是井井有条,在任何场合都不卑不亢,行事有礼有节。当初笑话他假仁假义的那些朝中大臣看着就跟铁墙一样密不透风的宋家,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当初宋韧的傻,替整个宋氏一族培养出了不少守家的老虎,这些人,不得罪就罢,一得罪怕是难以在他们联手下得已逃脱。
宋家安稳不冒进,德王府出了那么大的祥瑞也不吭声,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还有些鼓吹德王府居功甚伟、德王妃乃天上女帝转世的传言频频出现,之前德王府没出手,这次德王妃知道消息后让人去处理了此事。
一查,果然是有人故意在其中推波助澜,出手的也不是朝廷里的人,而是几个有背景的小世家中人联手做的。
德王府的晏街在京城当中挣了大钱,晏街店铺的分类和销售方式乃燕都首屈一指,不到半年就被燕都所有的的店铺学了去,这让卖东西的声音更殷勤和善了,买东西的人更愿意了,但也让许多店掌柜的眼红晏街所得,他们身后的小世家略懂得一点朝廷里的内幕,又自持有点背景,想让圣上出面灭了德王府瓜分晏街,如此才有了此举。
德王知情后怒不可遏,跟之前那个夸百姓太过于可爱的德王一点也不像。
这种事不被人利用还好,一旦他那侄儿想不通鬼迷心窍了,这一桩桩流言就是放在皇帝手中的利器。
谁也担不起功高盖主。他家王妃为了不添话柄,已经够不出世了,这些人是逼得她就是活着,都要死在人的嘴里才甘心。
哪怕经历一百次,德王还是容易为这些事大喜大怒,宋小五看他跳脚,觉得自己才是最鬼迷了心窍的那一个,她居然觉得睡够了一百次没了新鲜感的小鬼还是跟当年一样可爱。
德王妃因此心情愉快,还露了笑,德王被她笑得更是一肚子火,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她还笑得出来!
末了拿王妃没办法的德王去跟儿子告状,世子晚课被父王接回来,与母妃一道用膳的时候板着脸与她道:“您莫要老欺负他,老气他喽。”
这当父亲的也是够出息的,管儿子告状。但世子还真是宋小五的软肋,她对他有亏欠,想尽最大的努力弥补,于是世子的话要比他父亲管用多了,是以世子说话,当母妃给了面子,颔首道:“下次不了。”
世子却拿她头疼,责怪地看着她:“下次你还是会。”
“我保证。”
被她骗过几次的世子已没有当初那么好骗了,不用先生教,他在他母妃这里就知道了人心险恶四字是怎么写的,他不高兴地看着母妃:“你上次也保证过。”
儿子大了点,就没以前那样好骗了。宋小五转头朝喜欢告状的家中老大眯了下眼,吓得老大吹着口哨,假装没听到他们说话左顾右盼。
“这次算数。”宋小五看着世子勉强道。
“那不算数,可能罚您?”
“怎么个罚法?”宋小五斟酌了一下,方道。
小气包长大了,是真的没以前那样可爱了。她还是喜欢以前那个受气了只会干瞪眼死守着人的儿子 ,而不是这个跟她斗智斗勇的小小鬼。
“罚你一月,呃,半个月不去温园。”一个月太久太残忍了,不能这么对母妃,世子半路改了口。
王妃不说话了。
“如何?”世子催促。
“咳。”王妃清咳了一声,打算开口讲道理,以理服人,没想她还没开口说话,就见受了他父王挤眉弄眼提示的世子马上捂往了耳朵,头往门口别,就是不看她。
这厢饭菜都上齐了,再不吃饭都要凉了,王妃身为老鬼,再一次不怕毁约地点了头,跟世子作了承诺,“好,就如你所说。”
这才把世子哄到饭桌上,德王笑得嘴往两边扯,饭吃得特别美滋滋,世子见他父王开心快活得不得了,严肃的小脸上也有了笑容,父子俩你给我夹一口菜,我给你夹一口菜,两个人都多吃了半碗饭。
他们是开心了,王妃心想那这次还是不收拾王爷了,让他们先傻快活几日再说。
于是等到下次德王又被王妃气得抱着强抱到手的夫妻俩的枕头去找儿子收留,王妃就被世子身边的仆人拦着不去种植的温室看长势了。
王妃当作没看到这些人。
世子仆人本来就来得战战兢兢,王妃非要走他们哪敢真拦,两个人跟着,两个人去跟世子报信,结果世子赶到温园真看到了说话不算话的母亲,跟他父王一样,被这个说话不算话的女人气哭了。
气包以前可不是个爱哭的孩子,现在他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偶尔会忍不住哭一下,宋小五是乐观其成的,但作为一个把儿子气哭还得自己拼命哄、花心思哄才能哄得顺的母亲,他们家这种情况让她总有种冤冤相报了不了的无奈。
这种情况也不好改变,她不可能为了儿子什么事都顺着他,她跟小鬼自有他们夫妻俩的相处模样;同样的,小鬼那里她也管不了他喜欢找儿子告状的本事,找能为他出头的人为他出头简直就是小鬼与生俱来的天赋;至于世子,他享受着他父王看重他,倚重他的感觉,让他不为他父王出头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
冤冤相报何时了,但这大概就是家——啼笑皆非,苦乐夹半。
世子这次比上次难哄多了,宋小五还没哄好他,就听到了皇帝要南巡的消息,时间定得很急,赶在四月的下旬,也就是四月二十这天。
德王府的德王和世子都要去。
皇帝下旨要南巡这日,还下旨封了三皇子周恭为太子。在他南巡之际,让皇后带着太子坐镇皇宫。
朝廷为这两件事忙得脚不沾地,还有公衙人手不够,管德王借人用的,德王看他们敢开口,把宗室才十来岁的人塞到了人家手里。
这把那几家人乐得,隔天就给家里的小少年订了亲,来年成亲指日可待。
男人们忙着,女人们也不得闲。德王妃娘家闭门不接客,德王府大门却是常对相熟的几家打开,德王妃每月的初八和十八、二十八这三日会打开门接待客人,宗室女眷常常相携过来做客,这天十八日、离圣上南巡只有两天这天,宗室当中只要跟德王府过得去的女眷都要来。
这天宗室遗孀杜王妃是最早来的,但她来得早在德王府这里也不算早了,这厢德王妃已去过温园,回来跟家人用过早膳,坐在迎宾殿喝茶等人了。
杜王妃被领了进来,她坐下后宋小五问了她句可用了早膳否,得了她一句用了一点就知道她没用,就叫下人去抬一份上来,与她道:“空腹容易醉茶,你吃点再喝,先喝点白水。”
杜氏抿嘴矜持地笑了笑,端起杯子吹了吹白气,喝了半杯水暖了下冰冷的肚子,与小王婶道:“您上次送我的青葱这次可算是养活了,但不知为何吃来就是不香,没您府里端上来的香。”
“那想吃了,就让府上的人过来扯一把回去。”宗室中的这些妇人个个都是未老先衰,二十几岁的人活得跟她这个活了两辈子的老鬼一样沉重,杜氏还是这些人当中韧性最强、性格最外露的,她偶尔会矜持地跟宋小五撒下一娇,宋小五也都会接上。
“诶,我听您的!”小王婶释放好意,杜氏也不扭捏,接得干干脆脆。
杜氏这头刚用了半碗加了香葱的疙瘩汤,南阳王府的世子妃就到了,她这一来,后面的女眷接二连三陆续来到,王府也迎了一阵阵欢声笑语。
这次来的多数人都是来探宫中口风的,有几家这次是来要个一道跟随的位置的,但她们平时不来,这时候也凑不到跟前去,话让人递到德王府耳朵里也没得个准话,末了还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二十日这天一早,宋小五受邀,跟家中父子俩一道去了皇宫。
举旗离都之前,帝后要去皇庙上香,她也在其列。
宋小五有一段时日没与皇后见了,这次见到皇后,皇后娘娘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宋小五刚进凤宫,她就一个箭步上来握了宋小五的手,就着宋小五的手跟宋小五福了下身,言笑晏晏:“妾身见过王婶,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宋小五回了一礼,被皇后扶着手落了坐。
如今的易后,从心智到气势,与她算是势均力敌了。
“咚咚可好?”皇后问。
“长大了一些。”
“可会喊人了?”
“不曾。”小儿有点懒,见着人眼睛就笑得眯成一条缝,见着谁都非常高兴的样子,实则懒得动弹,催她动动她就朝人笑,笑得她父王哥哥抱着她就迈不动腿,别论逼她喊人走路了。
皇后也听说了,说德王府家的那个小郡主至今都不会走路喊人,偏偏德王夫妇还纵着,并不觉得女儿傻。
“咚咚上次我只见了一眼,着实是个漂亮的小贵女,下次您得空进宫来,带她来见见我,我这可是给她备着了不少好宝贝任她挑选。”
“多谢娘娘。”宋小五礼尚往来,“三皇子和五皇子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皇后就着她的话,连忙说起了三皇子被立为太子的心情:“他父皇之前还说要历练他几年才封他,没想这次突然就封他为太子了,恭儿那傻孩子您也知道的,脑子就是有些转不过弯来,被立为太子了还傻呼呼地跑去他父皇面前问为何现在就立他,还说他如今的学问担不起这大任,把他父皇给弄得很是哭笑不得,这傻孩子就是没心思,唉……”
皇后眼波流转,偏头看向了德王妃:“怎么教都教不会,不像我,真好,您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