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试三天考完,华砚回到宫中,车驾才到宫门处,侍从就禀报今上的御轿已在此等候多时。
华砚下了车,低着头拜到毓秀轿前。
毓秀掀了轿帘,从轿子里走下来,执华砚的手扶他起身,“惜墨考的如何?”
华砚想到月圆夜的种种,面生惭色,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躬身道,“臣多谢陛下救命之恩。”
毓秀面上露出一个若有深意的笑容,“惜墨记得那日发生了什么?”
华砚抬头看了毓秀一眼,又马上把头低了,“臣发作时虽醒不了动不得,却并非没有意识,陛下冒险潜入贡院,若有闪失,臣万死不足以谢罪。”
毓秀嗔道,“惜墨既知其中利害,为何在离宫前不肯主动来见我。在你心中,你的尊严骄傲,当真比你我的性命安危还重要?”
华砚面色清冷,面上并无波澜,一双金眸中却暗藏许多难以言明的情绪,他默默看了毓秀半晌,终于开口说一句,“上元节在金麟殿,是我一时冲动冒犯龙颜,请陛下恕罪。”
二人对望半晌,毓秀笑着扯了扯华砚的袖子,“惜墨这些日子对我避而不见,我以为你要准备会试,不敢随意打扰,如今会试已毕,你若仍对我有心结,与我如此见外,又要我情何以堪。”
华砚走上前执起毓秀左手,用食指轻轻抚摸她掌心的棉布,眼中尽是哀意。
毓秀笑着回握华砚的手,“只是皮外伤,不碍事,惜墨若有力气,我们不如步行回宫。”
华砚笑着对毓秀点点头,二人并肩而行,一路谈笑风生,仿佛又回到旧日。
华砚将毓秀送回金麟殿,自行告退,回永福宫沐浴斋戒。
毓秀屏退宫人,坐到桌前批奏章,一封奏章看了半晌,也没有看进眼一个字。
心乱如麻时,宫人禀报凌音求见。
毓秀整理心绪,宣凌音进殿。
凌音对毓秀行礼,被毓秀召到身边。
凌音落座后,一声轻叹,试探着说一句,“陛下亲到宫门迎接惜墨,在臣看来,实是下下之策。”
毓秀摇头苦笑,“朕何尝不知此举逼迫意味过浓,有失君子风度,可除了这种方法,我实不知要如何化解惜墨的心结。”
凌音一声轻叹,“陛下与惜墨多年挚友,只是他已不是从前的他,他对陛下无情时,陛下伤心哀痛,如今他又对陛下生情,陛下却更纠结无措。”
毓秀苦笑道,“我与惜墨之间虽有博弈,却从无输赢,从来只看谁狠的下心。我自私了这些年,明知对他不起,却始终我行我素,惜墨容忍我,是因为他不忍让我伤心。如今我故技重施,用蛮力修补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他之所以仍选择隐忍,还是因为他的不忍心。”
凌音听出毓秀的弦外之音,心中酸涩,“这天下间陛下唯一不会拒绝的人就是惜墨,他执意如何时,陛下也会因心有不忍而任他得偿心愿,予取予求。”
毓秀面上闪过一丝赧色,微微一笑,默然不语。
凌音见毓秀默认,心中自有滋味,半晌才又开口说一句,“修罗堂已查到南宫羽的行踪,陛下要如何处置?”
毓秀正色道,“不要失了他的踪迹,也不要打草惊蛇,静观其变。”
凌音躬身应是,转而说一句,“姜相已得知陛下召罗青云进京的消息。”
毓秀点点头,“舒娴身子可好?”
凌音冷哼一声道,“前几日胎气不稳,有早产之象,这几日不敢妄动,安心在庄园保胎。”
毓秀冷笑道,“想办法将廉锦安插到舒娴身边,一来可随时打探其虚实,二来我的确想替皇后保住他的骨肉。”
凌音见毓秀话说的笃定,明知不该问,却还是忍不住,“陛下认定舒娴怀的是皇后殿下之子?”
毓秀没有回话,越过凌音望着殿门上的棂格,出神半晌才开口道,“午前武举会试终场,前去观擂的官员可有微词?”
凌音吞吐半晌,回道,“明中自不会多言。”
毓秀笑道,“武举与文举不同,策论弓马都是其次,谁上谁下还要看最终的擂台比试,排位皆由比试结果而定,技压众人无可出其右者,自然就是殿试人选,即便有人心有不安,也不必在意。”
凌音一声轻叹,“此番参与武科会试的都是各州县的武举人,只有小纪殿下是被陛下破格准试。他的武功虽出类拔萃,但若之后一举夺魁,定会被有心人大肆渲染,认定陛下施意偏私,刻意偏袒。”166小说
毓秀面上一派云淡风轻,眼中却有一丝凌厉闪过,低声笑道,“我还怕有心人不运作。”
阴狡的表情虽然只有一瞬,却被凌音看在眼里,他心中除了酸涩,还有一分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凌音与毓秀初识之时,以为她温和良善,谦恭宽仁,相识日久,越发知觉她的平和之中藏着皇室凌寒居高的孤冷傲慢。时至今日,看过被牺牲的陶菁华砚,又在无意中得知九臣人选,她在他面前已越发不掩饰其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本性。
于国政,于纵横,于至高皇权,毓秀的所作所为无可厚非,甚至必要,臣子拼尽一生都要侍奉的君王,本该如此。然而于情,于心,于百年交往,凌音却不愿自己曾动心关情的女子是如此大诈似信,神机鬼械的人物。
凌音羡慕洛琦,相交之初就选择与毓秀一世君臣,不越雷池;他也羡慕华砚情根深种,无法自拔,可执迷不悔,不必抉择。他对毓秀虽有情情却不深,做不到陶菁的万般皆弃,也学不来姜郁的绞尽机关,叹己屈身为臣,却又有一丝幻想,所以也无法像程棉纪辞那般十分谦恭,一心为公。
悲矣,哀矣……
文科会试之后是武考会试,武举殿试反而在文科之前。
武科殿试设在三月十五,毓秀又称病要灵犀代其主考,当日考罢,左右相带着禁军统领纪大人,新科武状元、暂领禁军统领小纪大人前来谢恩。
众人来时,凌音也在勤政殿,毓秀对凌音使个眼色,凌音便隐身去了内殿。
姜壖、凌寒香、纪辞与纪诗得了通传一同进殿,分次行礼,各自落座。
毓秀见纪辞身量消瘦,面色苍白,猜他伤势还没有完全恢复,就特别吩咐侍从为他在椅子上铺厚褥软垫。
姜壖见毓秀对纪辞刻意礼遇,心中冷笑不止,“武科考试已毕,臣等带新科武状元前来谢恩。”
毓秀点头道,“朕听说子言一举夺魁,可喜可贺。恭亲王身为主考,为何不亲自来回话?”
姜壖轻咳一声,没有回话,凌寒香也有些犹豫,“恭亲王身为文科主考,文科会试毕,急于同其余主考商议判卷之事,因此未曾前来。”
毓秀点头笑道,“武举会试朕本该亲自到场,辛苦恭亲王了,其实今日几位爱卿也不必来,武试排位虽定,朝廷却还未昭告放榜,子言于来日恩荣宴上谢恩不迟。”
姜壖看了一眼凌寒香,凌寒香看了一眼纪诗,纪诗面色纠结,看了一眼纪辞。
纪辞起身对毓秀一拜,“肯托左右相带愚弟来谢恩,是臣的主意,请陛下恕臣自作主张。”
毓秀看了一眼面色凝重的纪诗,对纪辞笑道,“纪将军伤重多日,好不容易才恢复一些元气,今日却特别来见朕,自有用意,你不必拘谨,有话直说便是。”
纪辞欲对毓秀再拜,被毓秀挥手阻拦。
纪辞恭敬禀道,“臣弟今日武举夺魁,却万万不能被点为武状元,请陛下三思。”
毓秀一皱眉头,目光略过姜壖,对纪辞笑道,“子言是擂台比试的魁首,众人都看在眼里,为何不能被点为武状元?”
纪辞道,“臣弟参与会试是陛下破格恩准,他原是陛下内臣,陛下若将其点为状元,文武百官必议论纷纷,认定陛下是为其代掌禁军造势正名。”
毓秀眯了眯眼,冷笑道,“子言此前屡此救驾,又曾到外省为朕办差,他的忠诚、谋略,贤能人所共知,何须造势?朝廷破格放准有能之士参与会试早有先例,何况子言擂中一举夺魁,已足示其能。子章何必庸人自扰,自缚其身。”
纪辞才要说话,一口气上不来,咳嗽了好几声。
姜壖在一旁道,“纪将军为其弟辞功名,并非沽名钓誉,而是用心良苦,为陛下着想,生怕小纪殿下锋芒太露,引得朝廷议论纷纷。小纪殿下技压群雄,出类拔萃,其才能虽当得魁首,只怕有心人误以为他曾是陛下内臣的缘故,擂台之上有人故意礼让,才让他得以平步青云。新科会试本该聚拢人心,若三甲人选大多是陛下近身之人,无论所赐功名是否应顺其才能,都会让人错觉朝廷有欠公允。”
毓秀笑道,“寒门出贵子,板荡识忠臣。话虽有理,却也并非世家皆纨绔,盛世养奸佞。子言既在比武场上夺魁,败下者就该愿赌服输。来日文科殿试也是如此,朕点三甲,只以文章论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