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九,礼部主持春闱第一场考试。
吉时已到,考生入场,众考官却在放卷前得到宫里传来的旨意,说今上临时决定改换考题。
会试的主考除了灵犀,还有国子监祭酒郭昌、翰林院掌院钟敏,以及宰相府副相贺枚,四位之中有人之前并未料到毓秀会有此一着,即便觉得不妥,也不敢妄自表态。
郭昌与钟敏对望一眼,心中各有所想,贺枚见灵犀面色沉郁,便上前问一句,“恭亲王以为,陛下为何要临阵换题?”
灵犀摇头苦笑道,“考题本由礼部密封保存,并无纰漏,今上行事一贯出人意表,本王不敢胡乱揣测上意。”
贺枚点点头,似笑非笑地对灵犀道,“开考前半个时辰换题,不止考官慌乱,考场里原本胸有成竹的士子,恐怕也会措手不及。”
灵犀听出贺枚言外之意,淡然一笑,默然不语。
众人依旨办事,匆匆准备。
时辰一到,几位主考依规封闭考场,灵犀悄悄派心腹云泉去姜壖相府报信。
云泉到相府时,姜壖正与何泽等人在府上小宴,他接了密报,心中虽惊诧,面上却不动声色,重赏了云泉,笑着安抚他道,“你回去告知恭亲王殿下,此番虽不尽如人意,老夫却十分感念她的用心,请她稍安勿躁,以待来日。”
云泉收了赏赐,行礼告退。
人走之后,何泽收敛笑意,正色对姜壖问道,“依姜相看,此番是否是今上与恭亲王殿下一搭一唱,刻意在我们面前演这一出戏?”
姜壖凝眉思索半晌,冷哼一声道,“这半年间殿下对待陛下的态度比之前恭敬了许多,明中似有收敛野心、投靠皇权之意,反而对舒系与我等极力敷衍,她突然在会试之前对我示好,将考题泄露于我知晓,难免令人生疑。”
何泽点头道,“今上对恩科十分看重,不但亲自挑选主考,担任同考的翰林也是由洛珅与洛珺举荐,姜系半点插手不得。若非恭亲王之前密会姜相,这场会试原本也没有我们操作的余地,陛下何必多此一举,指使她行一招反间计?莫非恭亲王故意泄露假考题,是为消耗我方士子的精力?”
姜壖蹙眉道,“又或许,恭亲王不知陛下会临场换题,为己筹谋却弄巧成拙。当初她屈于皇权,是因为她落把柄在陛下手中,在外虽有收敛,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觊觎皇位这些年,怎会轻易甘于人下?”
何泽笑道,“所以姜相以为,恭亲王这些日子以来的谦恭忠诚都只是在陛下面前做戏,投靠皇权也只是权宜之计,她暗中仍想拉拢姜相,图谋动作?”
姜壖笑道,“不管她有心也好,无意也罢,泄题之事都落入了陛下的算计,好在老夫原本也没有把希望寄托在恭亲王身上。此番参与会试的士子,姜系嫡系子弟不少,且各个都是学识才华出众之人,即便不靠旁门左道,也会在春闱之中脱颖而出。”
何泽冷笑道,“此前因为初元令的缘故,本籍士子本就对陛下颇有微词,若她还执意提拔重用外籍士子,反倒给了我们运作的余地。”
姜相望着落半的残梅,半晌无语。
何泽见姜壖忧心忡忡,忍不住问一句,“一切都依照布局人的谋算,半步不差,姜相还不放心?”
姜相眉头紧锁,面色阴沉,“正是因为陛下的每一颗棋都落在局里,我才觉得不安,只怕之后还都会如今日这般,前番顺遂而终局翻盘。”
何泽笑道,“据暗卫回报,陛下秘密召见过崔缙,又将绣山寨的大巫师召到京城,她已下定决心要施妖蛊之术。大局底定,即便她侥幸赢了会试,来日也难逃覆灭之果。姜相且宽心,着手布置善后事才是重中之重。”
姜壖若有所思,冷笑道,“若恭亲王殿下如从前那般愚蠢莽撞,易受摆布,来日她有意摄政,自可以为傀儡。只是经历了这些事,恭亲王已不是从前的明哲灵,无论她靠拢姜系真也好,假也罢,老夫都不能容她存身,定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何泽闻言,心中一凉,不自觉叹了一口气。
姜壖见何泽面色有异,轻咳一声道,“何公所想也是老夫所想,明哲帝女之族,斩草除根实在可惜。若非今上的贪欲不知边际,急功近利,咄咄逼人,兴许会成为一代明君,在史书上留下一笔。可惜她并无成人之量,自然也不会为人所成。天子能荐人于天,却不能使天与之天下,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何泽似笑非笑地点点头,眼看着姜壖摘了一朵梅花扔在雪里。
会试第三场第一日是二月十五,亥时一过,毓秀就悄悄换了夜行衣,吩咐凌音带她去贡院。
未免打草惊蛇,众修罗使皆严阵以待,极力掩护二人行踪。
凌音找到华砚的号房,悄无声息送毓秀进去,她到时,华砚正趴在桌上寒颤发抖。
毓秀怕华砚出声,扳起他肩膀后轻轻捂住他口唇,伏在他耳边问一句,“惜墨觉得怎么样?”
华砚全身发冷,手脚冰凉,正百般不适,突然感知到毓秀身上的温度,忙将人一把抱住。
毓秀摸了摸华砚的额头,拔龙簪刺破手掌,将血滴到华砚的茶杯里,小心喂他服下。
华砚喝了血茶,心口的剧痛渐渐平息,身上也恢复了一点温度,靠在毓秀怀中沉沉入睡。
毓秀拿被子将华砚裹好,小心将人安置,随手包扎了伤口,匆匆出了号房。
凌音迎上毓秀,拉人到僻静处,皱着眉头拆了她手上缠的乱七八糟的布条,重新为她上药包扎。
毓秀见凌音似有嗔怪之意,不敢拂他的意,只能笑着任他替她处理伤口。
凌音望着毓秀手上的一道道伤口,蹙眉道,“每个月圆之夜都要这样来一次,陛下还要容忍他多久?”
毓秀心知凌音对华砚怨念已久,不得不强作笑颜出言宽慰,“悦声从前与惜墨情同手足,怎么如今对他偏见至此?遇刺受伤并非他之过,能用此法保住他一条性命,已是上天恩赐,朕只不过受一点点小伤,有什么要紧?”
凌音愤愤道,“他若是个忠诚耿直的行尸走肉也就罢了,明明以龙血续命残延,对人却越发无情,三番两次惹陛下伤心。”
毓秀笑道,“惜墨受伤之后一贯清冷,悦声是不是错怪他了?”
凌音蹙眉道,“上元节那晚,他在金麟殿如何对待陛下……我在殿外都听到了。”
毓秀微微变了脸色,尴尬笑道,“惜墨看似温良,实则执拗,今日是十五,他离宫赶考前,我本以为他会来见我,谁知他还因上元夜的不欢而散而心结未解,宁可发作也不愿向我低头。既然他不肯放下自尊,就只有我忍耐他的任性。你就当我从前亏欠他太多,才落得如今日日生受,月月偿还的下场。”ωWW.166xs.cc
凌音想起那日毓秀让他转交给华砚的龙鳞配饰,一时怔忡,直到毓秀笑着在他眼前摆了摆手,他才回神,“陛下是要现在回宫,还是顺道去见一见故人?”
毓秀猜到凌音说的故人是谁,却摇头笑道,“这贡院之中的你我的故人不少,若一一见过,岂不是要见到天明,为免节外生枝,我们还是早些离开为上,来日若他们杏榜提名,自会在仁和殿殿试时再相见。”
凌音明知毓秀心中牵挂,口是心非,却不点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半晌,见她没有要改口的意思,便背起她,踩着瓦墙跳出贡院。
毓秀回到金麟殿的时候,殿中一片昏暗,凌音脚一落地就发觉殿中有人,忙转身跳窗而去。
这般时辰,敢罔顾旨意出现在这里的,就只有那一个人。
毓秀平息心神,亲自去点灯,待寝殿中明亮起来,她便看到了靠坐在床边的姜郁。
姜郁原本低着头,身体松松散散,像是睡着了,在寝殿的灯亮起来的一刻,他却突然抬起头,面上带着一丝看不清内涵的笑容。
姜郁面上虽笑,眼中却一片冷冽,一双冰蓝的眸子像绝望的深渊谷底,冰雪重埋,无尽风霜。
毓秀已经很久没见过姜郁如此冷若冰霜的眼神了,二人相隔不过十尺,却似高崖对峙,棋到生死处,转瞬成败时。
一阵狂风吹来,吹开凌音落跑时不及关紧的窗,也打破了空气中暗藏剑拔弩张的沉寂。
姜郁从床边起身,越过毓秀走到窗边关窗,再缓缓走回她身边,站在她面前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随后拔了她的金龙簪,解了她束发的黑发带,再慢条斯理拆她束身的腰带,一层一层脱她的夜行衣。
毓秀浑身僵硬地任姜郁动作,一颗心跳的犹如鼓鸣,脑子里飞速地思考如何回应。
姜郁脱掉毓秀的外衣中衣,挣扎再三,终无逾距,两只手抚过她披散的长发,将人抱在怀里轻声说了句,“陛下身怀六甲,怎好随意劳动,若生事端,为臣万死不能相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