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壖听舒景话说的直白,意在挑衅,便冷哼一声,不再发一言。
舒景乐得清静。
后半程二人一路无话,对彼此视而不见。
姜壖送人进宫,毓秀接了通报,却并不召见舒景,只吩咐将其押送宗人府,等候发落。
姜壖心中诧异,询问侍从毓秀是否身子不适,侍从并未正面回话,只请姜壖在金麟殿外殿等候。
姜壖原本已备好说辞,如今情势有变,心中莫名忐忑,直到面圣时见毓秀面色憔悴,似有倦容,才稍稍放下心来,施礼拜道,“陛下万福金安。”
毓秀咳了两咳,拿丝绢掩口,“这两日劳累姜相奔忙,朕心中十分愧疚,朕也知姜相与博文伯交情不浅,请你亲自带人去抄家,的确是为难你了。”
姜壖笑道,“臣听闻天还未亮,文华君就进宫求情,在殿外跪了两个时辰,逼请陛下对舒家网开一面。”
毓秀摆手道,“说逼请也不尽然,静雅关心则乱,行为失当,朕已申斥过她了,昨晚姜相也在宫中,你知道朕并不想对舒家如此不留情面,只因……”
话说了一半,她故意顿了一顿,指着下首的座位对姜壖笑道,“姜相请坐。”
姜壖谢恩落座,毓秀吩咐侍从奉上茶果。
待宫人尽退,姜壖见毓秀不开口,便笑着追问一句,“陛下方才说只因……?”
毓秀笑道,“只因事关重大,朕不能不同姜相商议。舒雅自献舒家藏宝密室机关图,密室中藏有舒家三分家财,她愿尽缴国库,恳求朝廷对舒家从轻发落。”
姜壖佯装惊诧,叹道,“舒雅此举恐怕是受博文伯授意,舒家既有悔改之心,恳请将功补过,陛下不如顺势而为,从轻发落。”
毓秀冷笑道,“姜相也以为朕该为舒家三分家财,屈从于法理之外?”
姜壖叹道,“舒家以家财诱之,陷陛下于两难之境,的确不妥,但也是无计可施之下的无奈之举。”
毓秀摇头道,“让朕恼怒的并非舒雅献图,而是舒家藏宝,姜相可知舒家家财置于何处?”
姜壖一皱眉头,“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毓秀在心中暗嘲姜壖故作姿态,面上却不动声色,“舒家将家财藏于文帝陵墓之中。”
姜壖幡然变色,“舒家怎会如此大胆?”
毓秀咳了两咳,冷笑道,“朕初闻时也十分震惊,舒家督管工部多年,假借修建皇陵私造密室以为己用,犯下如此大罪,灭族尚且不足以抵,如今只是抄家,已十分宽纵。”
姜壖见毓秀咳得厉害,忙起身道,“陛下身系社稷,保重龙体为上,要如何处治舒家,吩咐宰相府便是。”
毓秀苦笑道,“舒家三朝为臣,权倾朝野,富有天下,舒景身为重爵,又是文华君与德妃之母,恭亲王嫡亲,若按律处治,恐违人情,若不处治,又失天理。”
姜壖猜到毓秀的言外之意,想了一想,开口笑道,“博文伯身份特殊,陛下要对舒家从轻发落,朝野内外也不会太过责难,何况于情理之外,臣也有为舒家求情的理由,不知陛下是否肯听。”
毓秀低头喝了一口茶,微微一笑,“姜相但说无妨。”
姜壖笑道,“即便陛下对博文伯削爵抄家,将她手中掌控的几个部司衙门收回朝廷,恐怕一时也难以清除其在朝廷之外的势力,舒家树大根深,枝叶所及之处足以撼动西琳。”
毓秀点头道,“姜相所说也是朕之所忌,昨日地和殿大宴群臣,博文伯出言狂悖,威胁若朕对舒家不留余地,便是自寻死路。”
姜壖冷笑道,“博文伯性情乖张,倨傲已久,她虽口出狂言,却并非虚张声势。且不说工部、内务府与宗人府三司中的人情利害,舒家掌管盐漕多年,又身兼皇商,西琳乃至边陲藩镇与瑜琼两国,但凡行商之人无不知舒家名号,西琳马帮与闻名天下的镇西镖局,都是舒家产业。其二,舒家在各地的商铺不计其数,所谓民不敢与官争,有朝廷撑腰,地方怎会有散商与舒家相争,长此以往,便形成了舒家一家独大的状况。陛下若将博文伯逼到绝路,舒家负隅顽抗,行行罢市,届时民怨沸腾,唯恐动摇国本。”
毓秀点头笑道,“姜相说的句句在理,不知是否还有其三。”
姜壖笑道,“其三与制钱局有关,工部之下的宝昌局虽隶属朝廷,多年间却一直受博文伯暗下操控。博文伯唯利是图,不会不在制钱上做文章,从前碍于国法皇威,不敢过分操纵,如今形势有变,她手中握着的便成了一枚致胜棋子。舒家既在文帝帝陵之中藏宝,那恭帝帝陵与献帝帝陵所藏之隐秘,十有八*九与制钱有关。”
他话还没说完,毓秀已咳嗽不止,姜壖蹙眉道,“臣失言,请陛下保重。”
毓秀摆摆手,轻声叹道,“姜相所言句句戳中要害,舒家以自清家产为名,挑衅威胁为实。舒家既然在文帝帝陵中修建密室以作私用,恭帝帝陵与献帝帝陵如何能免?帝陵密室机关繁复,若无机关图可依,恐怕无法破解。前番朕与恭亲王被挟持入恭帝帝陵,刺客因误触机关死伤无数,此番朕若命禁军硬闯恭帝帝陵与献帝帝陵中的密室,牺牲也会不计其数。”
姜壖一早已经猜到毓秀用心,却偏偏不顺其意,“博文伯人关在宗人府,陛下大可以叫人刑讯问供,逼迫她将帝陵中的机密尽数招出。”
毓秀望着结疤的手腕,莫名觉比手心才愈合的伤口还要痛,她攥了攥拳,拿食指轻轻揉捏太阳穴,笑道,“朕不是没有想过刑讯问供,可如今时间紧迫,若不尽早派人进陵查探,恐怕舒家会先一步动作,届时即便我从博文伯口中问出另两处皇陵的密室机关,得到的也只是两间空室。”
姜壖笑道,“原来陛下选在除夕夜宴对舒家发难,意在于此。博文伯默许舒雅进宫献图,若不是有心向陛下伏低,就是已经对另两处帝陵密室动手了。”
毓秀蹙眉道,“朕百般思虑,十分纠结,若派禁军硬闯帝陵查探,一来无据,唯恐言官多舌,二来损伤,不知要花费多少人马。此事若传扬出去,于皇家声名无益。”
姜壖正色道,“上若有令,下必从之,陛下派禁军办差,禁军必鞠躬尽瘁。”
毓秀见姜壖迟迟不上钩,心中越发懊恼,“禁军统领是纪辞,纪大人爱兵如子,怎肯轻易派下属去帝陵送死。”
姜壖褐眸一闪,笑的别有深意,“陛下身为天子,心有所愿,臣等有求必应,纪辞身为人臣,怎敢违抗皇命。”
毓秀心神不定,失手碰倒了茶盏,幸而里面已没了茶水。
姜壖想起身帮忙,却见毓秀故作镇定自扶茶杯,便默默在心中冷笑,笑着回到座上。
毓秀讪笑道,“纪辞文官出身,心思缜密,为人圆通,说他奸猾也不为过,当初朕曾派他率领禁军到恭帝陵中查探鼠窟一事,谁知他竟私心作祟,替舒家掩盖真相。舒家在吉盛之时,纪辞不想得罪博文伯自有其理,如今时移事异,他会如何行事,朕也不能肯定。”
姜壖笑道,“陛下无法倾心信任纪辞,老臣身为国相,理应为上分忧,不如就由老臣向纪辞密宣圣旨,陈述利害,命他带人进陵查探,破解密室机关,弄清帝陵中的隐秘。”
毓秀得姜壖许诺,面上终现喜色,点头笑道,“姜相若出面,朕求之不得,有劳姜相拟旨宣旨。”
姜壖躬身道,“陛下连日劳心劳神,万望保重龙体,臣必不负陛下托付,将差事办妥。”m.166xs.cc
毓秀亲自起身将姜壖送出殿外,赐轿送他出宫。
姜壖言语推让,面上却并无半分谦恭之色。
周赟等与毓秀站在阶上,目送姜壖走远,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姜相盛气凌人,臣心不足,陛下何必一再纵容?”
毓秀冷笑道,“若不给足他颜面,他怎会相信我是真心有求于他。”
周赟与郑乔对望一眼,见毓秀神情寡淡,无悲无喜,猜不透她心中所想,只好躬身道,“殿外风大,请陛下早些回殿。”
毓秀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了一眼晦暗不明的天色,对周赟二人笑道,“你们可听到了?”
周赟与郑乔不知所谓,都是一愣。
毓秀笑道,“一早起宫中虽安静的出奇,朕却隐约能听到宫墙之外传来的爆竹之声。今日是元日,宫中本该热闹些,各处怎么都没有动静?”
周赟与郑乔面色尴尬,皆默然不语。
毓秀猜到二人有口难言,摇头笑道,“因昨夜宫中生变,人心惶惶,一早起文华君又进宫跪求,所以太妃下口谕,叫你等低调行事,切忌大肆庆贺?”
众人把头低的更低,无一人敢回话。
毓秀笑道,“传朕的旨意,内务府若已备下烟花爆竹,叫他们不必顾忌,选吉时燃放,扫一扫宫中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