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秀从永乐宫落荒而逃的消息,不出一日就在整个皇宫不胫而走,流言大同小异,无非是说毓秀亲近姜郁无果,恼羞成怒,愤而离去。就连她被姜郁咬伤的嘴,也成了猥亵不成自取其辱的罪证。
毓秀乐得清静,不必再踏入永乐宫。
又过了几日,步尧离宫,姜汜便把新选的侍从带来让毓秀挑选。
毓秀看到待选的侍从时,着实吃了一惊。
十个人排成三排,虽然那人站在最后,她也一眼就看到了他。
竟是陶菁。
陶菁向来低调,可要是他打定主意展露锋芒,便让人忽视不得。
毓秀心里恼怒,陶菁受了两年牢狱之灾才得解脱,不用心准备会试,却想入宫为侍,白白浪费她一片苦心。
知人知面不知心,陶菁看起来颇有风骨,不像是会为人做刀的品性,他出现在这里,当中必有蹊跷。
姜汜见毓秀发呆,就催促着问一句,“这些人里可有皇上中意的想留在身边?”
毓秀这才回神,伸手指了指陶菁。
姜汜才想开口说什么,陶菁已闪身出列,伏地谢恩。
姜汜讪笑一声,看毓秀,毓秀一脸愠色;再瞧陶菁,陶菁面色淡然;他还来不及说话,毓秀就正色问一句,“这些新人是如何召进宫的?”
姜汜避重就轻,“这几人品貌德行皆优,皇上可放心挑选。”
毓秀明知姜汜不会言明,索性也不细问,三言两语打发了姜汜与一干新人,又把身边服侍的宫人都屏到殿外。
殿中只剩毓秀与陶菁两人,她却迟迟不发话让他起身,“程大人可知你入宫之事?”
陶菁笑毓秀明知故问,“下士入宫为何要程大人首肯?”
毓秀冷笑着从龙椅上走下来,居高临下地站到陶菁面前,“若不是程大人一而再再而三上书为你求情,你如何得出牢狱,你不以门生之心侍奉程大人,还大言不惭地反问朕?”
陶菁泰然笑道,“放下士出牢狱的是皇上,下士为报答皇恩,才有心进宫侍奉皇上。”
一句说完,他还特别抬头看了一眼毓秀。
毓秀头皮发麻,“你学问不差,来日出仕为官才是正途,何必在宫里荒废才华。”
陶菁一皱眉头,“皇后的学识堪与程大人比肩,他却放弃举业侍奉君侧,莫非皇后也是荒废才华?”
毓秀惊异于陶菁的大胆,“皇后何许人,轮不到你妄自评论!”
陶菁非但没有冒犯龙颜的觉悟,反倒得寸进尺,“下士膝盖有点疼,皇上可准我起来说话?”
毓秀哭笑不得,越发想知道他能做到什么地步,就挥手叫了句,“平身。”
陶菁起身扑了身上的灰,突然向前一步,走到毓秀面前。
一跪一站时,两人之间还有两步距离,陶菁走了这一步,他们之间就近的让人心发慌了。
毓秀料到陶菁还没有大胆到对她不利的地步,就提声喝一句,“你干什么!”
此举非但没有震慑陶菁,反倒让他笑出了声,“下士膝盖跪麻了,随意走几步。”
走一步就走到她面前了吗?
陶菁比毓秀高了一头还多,面对面盯着她时有不容小觑的压迫感。
毓秀心下难堪,此时归位似乎有望风而逃的意思,于她颜面有损,站着不动又要被死死盯着。
陶菁那双望不见底的黑眼睛,莫名让她畏惧。
幸而她也不是轻易服输的秉性,金眸凌厉,半分不让。
陶菁心里暗笑毓秀的窘态,面上还故作无恙。站在他眼前的年轻君王,龙气如此之盛。
怪不得他从前听到过一个说法,永远不要直视一条龙的眼睛,如果一意孤行这么做了,结果只有两个。
二人僵持半晌,还是陶菁先示弱,躬身退了一步,毓秀长舒一口气,转身回到龙座。
“下士表字笑染。”
陶菁一句说完,见毓秀脸上略过一丝轻蔑,就垂眉叹道,“下士的冠礼是在牢狱里行的……”
话一出口,毓秀果然有所动容。
西琳男子十六行冠礼,女子十五行笄礼,行礼之后才算成年。成年礼事关重大,陶菁十六岁的时候身在牢狱,加冠必定十分凄凉。
毓秀禁不住生出恻隐之心,“你父母双亲可还在?”
“都去世了。”
“家里还有什么亲人?”
“只有一个哥哥,却分别多年,不能相认。”
毓秀心下悲凉,语气也不似之前严厉。她从心底里不愿相信陶菁是奸细,又实在想不出他到她身边的理由,“你今年几岁?”
陶菁垂手笑道,“下士与皇上同岁,今年十七。”
“哦?”
“不过下士马上就要过十八岁生辰了。”
“你十五岁就中了举人?”
“十四岁。”
“这么说来,你也算是个少年才子?拼了命争取来的出仕机会,又为了会试受了两年无妄之灾,如今心愿得偿,怎么通通抛诸脑后?”
陶菁嗤笑道,“下士当年考试是为了近皇上身,如今入宫为侍,也是得偿所愿。”
毓秀心中吃惊,“你说的所谓近皇上身,近的是哪位皇上?”
陶菁眼角眉梢都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自然是当今皇上。”
毓秀一声轻哼,“两年前我还不是皇上。”
“皇上当初身兼监国之位,变法事出,你还与我等交涉过,可惜下士使尽一身解数,也不能令皇上另眼相看。”
毓秀回想当初的情景,并非是她不曾对陶菁另眼相看,而是那些生员里有一位比他还惹眼。
毓秀当然不会实话实说,只嗯啊几声敷衍过去,“你我从前并不相识,你所谓的得偿所愿只是笑话。朕原以为你并非巧言令色之人,想不到你竟如此轻浮。”
陶菁一派云淡风轻,“下士以诚侍君,并未巧言令色。”
“你言语暧昧,举止不端,大胆犯上,戏弄君王,还敢妄称以诚侍君?”
陶菁一皱眉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下士虽身份低微,也勉强算是个君子,诚心对皇上表达爱慕之情,怎是言语暧昧,举止不端。”
毓秀脸一白,万万没想到他会说这一句。
陶菁满心失望,毓秀盯着他一脸探寻,未有半分羞涩模样,与他之前预想的大相径庭。
两人互相试探时,门外传来侍从通禀,毓秀挥手叫陶菁退到一边。
周s进殿拜道,“皇后殿下卧病,二公子进宫探视。”
毓秀一皱眉头,“皇后何时病的?”
周s看了一眼毓秀的脸色,摇头回一句,“下士也是才得到消息。”
毓秀起身走到殿中,指着陶菁对周s道,“你带他下去,找人教他如何当差。”
一句说完,吩咐摆驾永乐宫。
陶菁望着毓秀的背影一声轻笑,意识到周s的注视,才把头低了。
毓秀到永乐宫时,姜郁半卧在床,姜聪坐在他床前,二人一见她就双双行礼。姜郁低着头看不清脸,反倒是姜聪眼中满是怨怼之意。
西琳宰辅的嫡长子从小养尊处优惯了,丝毫不懂人情世故,他为人率直,可这也不失为他的好处。
毓秀才道平身,姜聪便冷笑道,“皇上对夫婿无新婚温存之意,反存排挤冷落之心,真是无情。”
毓秀淡然落座,“朕不知皇后病了,若皇后在宫里住不惯,不如回相府小住?”
姜郁与姜聪面面相觑,半晌才面无表情地说一句,“臣无大碍,有劳皇上挂怀。”
姜聪还想说什么,被姜郁一个凌厉的眼色生截,“仲贤口无遮掩,无礼犯上,请皇上恕罪。”
他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通报,说太妃驾到。
姜汜一进门就看到了怒目圆瞪的姜聪,生怕他已经言语无状惹恼毓秀,“你进宫来干什么?”
姜聪轻哼一声,并不答话。
毓秀差人传御医,“皇后需静养,永乐宫有朕就够了,太妃回永寿宫,仲贤出宫。”
姜汜听毓秀口气不善,忙带着姜聪一同出门。
人都走了,毓秀才坐到姜郁床边,着人将勤政殿的奏章都拿来。
姜郁面有难色,“皇上政事繁忙,不必为我耽搁。”
毓秀笑道,“在哪里看折子都是一样,这些天我一直想来看你,又怕你心有忌讳。”
姜郁默然不语,毓秀索性也不再说话,专心看手里的奏章。
御医来为姜郁把了脉,开方送药。
毓秀着人煎药,吩咐御膳房准备清淡的晚膳,伸个懒腰,坐到桌前看奏章。
姜郁在床上一直没睡着,好几次毓秀站起身活动身体,他都错觉她要走了,可到了掌灯时分她还在,吩咐人把晚膳和药端到床前,亲自喂他吃下去。
宫人看到这情景无不啧啧。
毓秀用了晚膳,教人把批完的奏章都送回勤政殿,就寝时分预备回宫,才走到姜郁床前想嘱咐他好生静养,手就被紧紧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