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总是寂寂无声,天气愈加寒冷,连空气中的时光都似被冻结住,栅格窗外的新雪也飘得格外缓慢起来。有细小的雪花擦在窗纱上,摩挲出“咝咝”的响声,因积雪反射着晌午的光线,颇有些明亮刺眼。慕毓芫轻手解开纱幔束带,握住浅玫色的双层刺绣鲛纱,目光却落在院子里的一树红梅上,柔声问道:“今年的蜜心腊梅开的不错,骨朵也很精神,让人折几枝进来放着可好?”
“嗯,没什么好不好的。”乐楹公主身着一袭蜜合色锦服,因脸上褪去些少女时的圆润,反倒透出几分清丽之姿,“皇嫂只管看着安排,似我如今的心绪,哪里还有精神看什么花?腊梅也好,金茗也好,又有什么分别?”
慕毓芫怕她越发伤感,只好走过来坐下,微笑道:“敏珊……”似有许多要说,却只是沉默了片刻,末了笑问道:“对了,小世子生下来近三个多月,过些日子就是百日喜,有没有给他想好名字?”
“没有。”乐楹公主摇了摇头,眉目间有几分浅伤,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出了半日神,“嗯……,就叫佛宝,佛宝……,但愿佛主保佑着他罢。”
慕毓芫明眸中星光闪烁、流转不定,心思却一点点飘到宫墙之外,一缕神魂仿佛穿过遥远的千山万水,停于某处陌生之地。可是,那些仅凭自己想像勾勒的景色,总是那么模糊不清,教人无可奈何。时光悠悠六载,那个已是半人高的福薄孩子,可曾衣食饱暖、有人疼爱?可曾因没有父母照顾而被人欺负?可曾……
“皇嫂……”乐楹公主的声音透出疑惑,伸手拉了拉她,面色焦急道:“莫不是皇兄说了什么?莫不是,皇兄要把佛宝他……”
“嗯,什么?”慕毓芫回神过来,顿了顿才明白乐楹公主的意思,忙道:“你想到哪儿去了?皇上是佛宝的亲舅舅,自然是疼他、护他……”这话自己也觉得勉强,于是微笑道:“好端端的,怎么如此胡思乱想?”
乐楹公主将信将疑,看着她道:“那无缘无故的,皇嫂怎么眼泪都出来了?”
“嗯?”慕毓芫不自然的笑了笑,抬手向眼角抚去,指尖上果然有些湿润,只好转了话道:“佛宝生下来月数不足,时常都是三病两痛的,不过是有些感慨,倒是没留意把你吓着了。”
乐楹公主缓缓垂了头,拨着茶道:“足月又能如何?左右都是不招人待见,将来长大了,也是个没福气的孩子。”
慕毓芫笑着执了她的手,温声劝道:“你是做娘亲的,哪能如此胡说?有你的福气在,孩子自然能健康长大的,今后都别多心了。”
乐楹公主不置可否,想了想问道:“听说,皇上给世子赐了两名姬妾,另外还在户部上挂了个闲差?难道说,果真要在京中长住不成?”
慕毓芫自然清楚其中原委,却不好就直说出来,只微笑道:“皇上舍不得妹妹,自然想留你们多住些时日,况且小世子身体也不甚好,岂能轻易奔走?既然一时半会不回去,世子也不能总闲着,也得有些正经事做才好。”
乐楹公主叹了口气,幽幽道:“反正,我也想不明白。只是一件,既然侥幸拣得一条命,得以虚度残生,今后便是死也不离开京城了。”
“傻丫头----”慕毓芫刚想劝解几句,却听隔壁的小世子哭了起来,似乎因为不足月的缘故,连哭声也不够响亮,只是绵绵不断的牵扯人心。
“这,怎么又……”乐楹公主站了起来,着急却有些不知所措,往外走了两步又顿住,滚泪道:“为什么……,为什么要生他下来?如今我看着他,只有伤心,将来他长大了,想来也是一样。”
“敏珊----”慕毓芫轻轻揽住她的肩头,搂到自己怀里,柔声劝道:“你如今年纪还轻,不懂得照看孩子,所以见佛宝哭就担心,只因不知如何去哄他。没事的,有奶娘们看着,你在一旁学着些,今后慢慢会了。”
“嗯。”乐楹公主死死咬住嘴唇,泪水不断。
“唉……”慕毓芫轻声叹息,在沉重的空气的缓了缓,抬眼瞧见吴连贵在水晶珠帘外晃动,样子颇有些不安。心下不免疑惑,却不便丢下乐楹公主不管,只好朝外轻轻挥手,低声软语道:“敏珊,你在榻上躺一会。小世子仿佛还在哭,皇嫂出去瞧瞧,顺便让人打水进来洗一洗。”
乐楹公主点点头,轻声道:“我去也哄不住,还不胜你去。等他晚间安睡下,我再过去瞧瞧,免得心里愈发难过。”
“放心,没事的。”慕毓芫又嘱咐了几句,方才抽身出去。
“娘娘。”吴连贵赶忙迎上来,先挥手撵退殿内宫人,方才压低声音回道:“萱嫔娘娘刚出去赏雪,在亭子口,不小心滑了一跤。”
“那胎儿呢?”慕毓芫蹙眉问道。
吴连贵赶忙补道:“还好兰雅手脚快,一把扶住,虽然自己跌在雪地里,到底萱嫔和胎儿没有事。只是……”
慕毓芫听出他话里的玄机,淡声问道:“当时还有谁?”
吴连贵走得再近些,小声道:“江贵人。”
慕毓芫便不再往下问,沉吟了片刻,吩咐道:“公主和小世子正不大好,本宫一时走不开,其他的事,你先看着办就是。”
吴连贵没有办法,只得点头道:“娘娘放心,奴才这就下去安排。”
待慕毓芫将公主和小世子调停妥当,再赶到玉粹宫时,明帝却已经在里面,见了她道:“下雪的天,你怎么亲自出来?太医刚刚来过,说是无碍。你近来旧疾正犯着,有事遣个人照着办就好,歇会回去罢。”
慕毓芫裣衽行礼毕,坐下道:“左右也是闲着,顺道来瞧瞧萱嫔妹妹。”
萱嫔原本渥在床上,闻言忙挣扎着起身,满脸愧疚道:“都是嫔妾莽撞,让皇上和淑妃娘娘费神,姐妹们担心,心里着实很是不安。”
明帝蹙眉看了一眼,问道:“大雪的天,何故想着要出去?”
萱嫔掩面咳嗽两声,震得面上有些虚红,似一痕新抹上去的海棠色胭脂,微垂螓首细声道:“臣妾进来胎动厉害,时常有些不适。听江贵人说,外头的梅花开得很好,一时贪玩没忍住,就跟着出去瞧了瞧。”
明帝将脸转向江贵人,问道:“你自己看也罢,怎么把萱嫔也拉扯出去?”
这话里似有责备之意,江贵人吓得不轻,萱嫔忙抢着辩解道:“皇上,这件事不与江贵人相干的,都是臣妾自己贪玩,今后定会小心留意。”
慕毓芫微笑看着二人,一直没有言语,此时插话道:“皇上,萱嫔妹妹和江贵人都还年轻,一时好奇心也是有的。既然萱嫔跟胎儿都没事,皇上也就放心下,再说下去未免吓着两位妹妹,不如让她们都安歇一会。”
明帝颔首道:“罢了,以后赏梅也要等雪停再说。”
“是,臣妾知道了。”江贵人此时才得机会说话,忙道:“臣妾当时也吓得不轻,好在萱嫔娘娘福气大,没有摔着哪儿。”
明帝静静等她说完,面上神色冷淡,回头对萱嫔道:“梅花固然是好看,可是养好胎儿更是要紧。若真的喜欢,让人去折几枝摆到房间里头,也就是了。”又嘱咐了几句保养的话,便吩咐众人都先回去,自己携着慕毓芫步出玉粹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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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娘娘的意思,多半那天的事起效?”
“呵,难说的很。”慕毓芫摇头一笑,看着双痕将信将疑的脸,慢悠悠道:“萱嫔并不是一味莽撞的人,不会不知道保养。江贵人纵使舌灿莲花,也未必能说动她出去,多半是两人闲聊时,牵扯到一两句。可如今,便是挑唆妃子胡来的罪证,在皇上跟前也只有越描越黑份儿。”
双痕叹道:“难怪动静如此大,胎儿却一点事都没有。”
“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们自己心里清楚。”慕毓芫静静想了片刻,冷笑道:“都是些不安分的主儿,咱们不能不提防,派去玉粹宫的人都仔细着些。”
双痕点了点头,“扑哧”一声笑出来,“不过说起来,还多亏娘娘那架屏风呢。”
那日清晨,慕毓芫刚梳洗装束完毕。有小太监进来禀报,说是江贵人过来请安,双痕正在与她整理发髻,乃笑道:“娘娘,说闲话的人又来了。认真说起来,后宫里头要是比嘴碎,这第一定然非她莫属。”
慕毓芫忍俊不禁,笑道:“你也学得香陶似的,没一句正经话。”说到此处忽然顿了顿,沉吟片刻后,侧首嘱咐了双痕几句,便起身往正殿而去。
双痕不敢怠慢,赶忙到后院去安排人事。待准备完毕,自个儿快步赶到玉粹宫,先给给萱嫔行了礼,口中笑道:“淑妃娘娘有架天河石的屏风,最是安胎养气的。如今打算送给萱嫔娘娘摆放,所以让奴婢过来传个妥当的人,跟着一起去搬来。”
萱嫔极是有礼,忙道了谢,又命人拿出一对金钏来,塞到双痕手里道:“有劳双痕姑娘亲自过来,既然是要紧的东西,就让兰雅跟过去罢。”
“多谢娘娘,真是折杀奴婢了。”双痕赶忙谦了一句,收下东西,辞谢了萱嫔的赏茶,领着兰雅等人出去。
众人赶到泛秀宫后殿,双痕只说要到后面去调停,留下兰雅在偏殿等候,谁知道一去就没了人影儿。兰雅不便在椒香殿内随意走动,只好站着干等,正无聊的在殿内来回闲走,却听隔壁暖阁传来一阵脚步声。
“娘娘厚爱,赏赐嫔妾如此多东西……”
那女子声音甚熟,正是凌波馆的江贵人,兰雅赶忙顿住脚步,小心翼翼走到墙壁处贴着,只听她接着说道:“……得娘娘如此看重,臣妾真是感激涕零、心生惶恐,不知如何报答娘娘才好。”
“呵,贵人太见外了。”慕毓芫的声音又轻又柔,让人心里说不出的受用,兰雅一时恍惚,回神听她又道:“……大家同是服侍皇上,自该姐妹和睦相待,岂能独自尽占好处?如今本宫送贵人东西,将来等贵人有了更好的,自然也是惦记着送与本宫,谁得都是一样的。”
江贵人道:“娘娘自是这么想,只怕有的人却是未必了。”
慕毓芫仿佛不信,轻声笑道:“贵人多心,哪会有如此的人?比方说,萱嫔和贵人两个,便是后宫出名的亲密,只怕连亲姐妹也比不上。”
江贵人冷声笑道:“娘娘快别提了。”
慕毓芫似乎有所不解,声音疑惑,“怎么?难道两位妹妹拌嘴了不成?”
“拌嘴?嫔妾哪有资格?”江贵人的语气大为不快,说话声音低了些,似乎是凑到慕毓芫身边而说,“人家是皇上掌心的宝贝,眼界儿高,哪还能看到别人?从前皇上去凌波馆时,嫔妾总劝着皇上多去别处,不像有些人,整日就知道独自霸占皇上。”
“咳……”慕毓芫轻咳两声,似乎饮茶默了会,“贵人大方得体、贤淑守礼,后宫里何人不知?只是如今萱嫔有身孕,加上天气又寒冷着,皇上自然担心她,多去看望也是难免的。”
“娘娘,若真是如此还好。”江贵人轻声叹气,仿佛在为他人惋惜,“只怕人家一心想着邀圣宠,到时候独占鳌头,谁知道会生出什么事端?娘娘面慈心软、性子好,自然没去想过,嫔妾真是替娘娘担心呐。”
慕毓芫却咳的愈加厉害,扬声道:“来人,把蜜草枇杷玉润膏拿来。”只闻一阵的声音,想是江贵人在跟着宫人们忙活,隔壁顿时人声足音凌乱。
“兰雅!”双痕自后门进来,见兰雅吓得倒退了两步,不由笑道:“这是怎么了?屏风已经让人裹好,你一起跟回去就是,走罢。”兰雅魂不守舍的跟出去,连辞谢的话都忘记说,便急急忙忙回了玉粹宫。
“可惜,可惜。”说到此处,双痕忍不住连声惋惜,“可惜娘娘的天河石屏风,还是当初怀七皇子时,二公子特意去外省寻来的呢。”
“可惜?”慕毓芫不以为意摇摇头,起身摆弄窗台上的玛瑙攒花盆景,如石榴籽一般的透明莹红,衬出她一双柔荑凝白胜雪,“不过是件玩意儿,有什么要紧,去了自然还有更好的。”
“给龄妃娘娘请安。”外面传来小宫女清脆的声音,只听一阵脚步声往里走进,香陶忙打起水晶珠帘,笑吟吟道:“娘娘快里边请,淑妃娘娘正闷着呢。”
慕毓芫在里面听了,笑斥道:“少胡说,哪有的事?”
谢宜华历来装束清减,身上只着寻常的攒心玉兰花样锦服,淡妆素容更加显出她清晰的眉目,进来笑道:“难得嫔妾抢在纯妃妹妹前头,特意过来陪娘娘说会话。等会要是说得晚了,正好赖在这里不走,快把好茶好点心都端上来罢。”
“呵,别跟着佩柔学得淘气。”慕毓芫伸手招她坐在旁边,待双痕端茶上来,便吩咐殿内的人都出去,饮了两口茶才道:“如今,广宁王属地七分,其他藩地也是四分五散,也算了却皇上的一桩心事。论起功劳来,得多亏汉安王带头上书、全力支持,促成夏烈王和闽东王附议,恩侯令才能顺利颁发下去。”
谢宜华淡然一笑,道:“嗯,嫔妾听说了。”
慕毓芫望着一汪清透的茶水,轻轻吹着气,在蒸腾的白色水汽中微笑,“皇上很高兴,说是要给汉安王在京造座府邸,准备跟公主的别院一起动工。如此说来,以后汉安王就要长住京城,你们兄妹也可以经常见面了。”
谢宜华的身形在地上投出淡淡的影子,似乎被那影子所迷,别过目光看去,“男人们的事,我们哪里懂得?况且,外戚入宫也不是容易的事,不过相处的近些。只是,如今的情势----”
慕毓芫微笑道:“如今情势大好,怎么了?”
“娘娘……”谢宜华似乎有忍了许久的话要说,最后只是轻声叹道:“嫔妾得空时常想,若是时光能停驻在玉梓县那日……”
“嗯,那日。”慕毓芫也微微笑了,恍然沉溺于往事的回忆中,“那日,我们都很害怕……,只盼着能快点逃开那个地方。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仿似突然变成粗鲁莽汉,一个策马,一个杀人,那时真是痛快的很……”
谢宜华眸色感伤,轻声道:“可惜,再也不能够了。”
----是的,再也不能那样痛快淋漓、骄傲飞扬。在这寂寂深宫里,无数女子的青春与欢笑都葬送其中,却争不得、说不得,至死都要隐忍下来。
夜色渐渐深沉,明月皎洁无暇,繁星更似一穹随手散开的碎钻,天上的星月光辉与皇宫灯光交织着,仿佛是彼此的倒影。慕毓芫起身走到窗户边,月华洒在榴莲紫暗银线锦衣上,轮廓边缘生出一圈朦胧的光晕来,声音也透出几分飘忽,“可知世事不能遂人心,十之八九,世上哪有永恒不动的时光呢?再说----”
谢宜华见她神色郑重,问道:“再说什么?”
慕毓芫慢悠悠转回身来,勉强忍住笑意,正色道:“若我们果真流落江湖,不能耕又不能织,什么都不会,不知道多穷窘落迫。没准这个时候,两个人正为了争个番薯打起来,抱怨的不可开交,后悔当初不该认识对方。”
谢宜原本眉头微蹙,脸上颇有些萧瑟的神伤,闻言笑出声道:“嫔妾原本是来与娘娘说笑的,没想到,反成了娘娘哄劝嫔妾了。”
“本宫好好的,哪里用得着你哄?”慕毓芫云淡风轻带过话题,自己坐到妆台前卸下钗环,对着镜中的谢宜华笑道:“不是打算赖在这里么?听说云琅上次遇险时,多亏一个叫韩密的解围,说是一个人大摆空城计,倒是很有趣。等会咱们不急着睡,把那些有意思的事,都慢慢说来听,就算你今天吃的点心钱了。”
谢宜华眸中笑意融融,故意趣道:“嫔妾分明没用点心,岂不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