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辅宁城里便听人说东胡新可汗正值壮年,甚有雄心,如今看来果然如是。”平州布政使司参议傅贤坐惯了椅子,盘膝坐在应水县衙花厅厚厚的毡毯上,让他有一种自己矮了一截的错觉,说的话也分外不客气,“我在应水城里看了,那些胡人牵来的兽皮牛羊尚好,可马具马匹皆低劣不堪,若年年都是如此,朝廷费心维持互贡又有何用?”
胡人素重刀马,即使是宽厚的巨黎古可汗,也约束子弟,不得擅自与汉人交易上等良驹,知县胡文诚苦着脸任傅贤训斥,心中却不以为然。
“大人,”他见一个熟悉的影子在半卷的门帘底下一闪,忙趁傅贤喝茶的空当开口,“大人字如金珠,下官记住了。如今眼看银车将至,不知道大人打算如何安排?”
傅贤微微一哂:“三十万两银子,自有朝廷精兵护持,何必多事?”
“是。”胡文诚愈加不以为然,耐到席终,客客气气将傅贤送回驿馆,对手下得力衙役班头阿伍道,“派这么个眼睛朝天的人物来应水,可见是辅宁城有人有意为难咱们,待这一桩大事过去,你就亲自去一趟,再送些冰敬银子,探探口风。”
“是。”阿伍道,“属下已经给驿馆添了些人手守备。只是参议大人只带了几个随侍家人,这几日还是别贸然出游的好。”
他语气甚是不祥,胡文诚不由得一惊:“难道传言是真的,那些胡人真打算闹事?”
“也未必见得。但今年应水城里人物甚是驳杂,不由得人不担心。”阿伍道,“那些往年便来小打小闹的无赖混混就不说了,还有几伙不知底细的人,虽未见什么气候,但却藏龙卧虎:有一拨汉人至今安安分分,身手却不俗,加上迎春楼上住了一伙东胡贵人,手底下子弟个个剽悍好事,”他低低叹了口气,“大人,今年这差事有些扎手啊。”
“眼看银车将至,参议大人又在这里,应水万万不能出乱子,”胡文诚道,“你找那些积年有些威望的人――”
阿伍摇了摇头:“那些人个个刀马精良,虽然属下没见过什么世面,也看得出他们绝非寻常之辈,平常法子只怕应付不了。”
“那――”胡文诚想了想,咬牙道,“你且把西门寅字库打扫出来,顺便把西门里的人清一清,银车就安顿在那里,只要熬过了四月初一,银子平平安安给了东胡人,哪怕这些人把应水烧了,我对朝廷也有些交代了!”
“是。”阿伍陪着他叹气,傍晚召集衙役们仔细叮嘱了一番,一半年轻力壮的亲自带领去西门清理营地,一半老成有眼色的一个不剩地撒上街去维持市面平稳,探听消息。
应水依山而建,地势自东向西渐渐低洼,贵人财主们多住在城东,尽是画楼广厦,城西则甚是破旧,低矮茅屋间夹着些破烂毡帐,道路也坑坑洼洼泥泞不堪,甚是难行。
“呸,晦气!”一个衙役一脚踏入泥坑,簇新的袍子下摆瞬间脏污得不成样子,他从污泥中拔出腿来,又苦着脸看自己陷进泥水的新靴子。
“劳驾,闪开!”一声清喝从衙役背后响起,一行数人纵马飞驰而来,眼看领头的人连人带马撞过来,阿伍长鞭卷住衙役腰间,双臂发力,将他硬生生朝自己横移数尺,那人亦大喝一声,极力收缰,马匹双蹄悬空,长嘶一声,也停住了。
“对不住,对不住,”马上大汉凶巴巴一张脸上堆满笑容,看上去甚是古怪,“咱们急着赶路,冲撞了差爷,”他从怀里掏出一锭雪白银两,丢进衙役手里,“一点儿小小心意,求差爷饶恕。”
“他娘的,瞎了眼的――”衙役心有余悸,手里将银子掂了掂,只觉犹有不足,却被阿伍拦下。“不妨事,”他客客气气朝大汉拱了拱手,“既然兄台有急事,就请自便吧。”
“爽快!这些且给差爷们压惊,”大汉大笑一声,又扔下两锭银子,“日后相逢方便,我请诸位吃酒!”
他招呼一声,领着几人一路沿西街出了西门,转眼不见了。这些人虽然说的是官话,却带着些嘉州口音,想起这些时日隐隐约约听到的流言,阿伍不由得皱起眉来,难道那位在辅宁安安分分呆了半年的平州安抚使,真的如那些人所说,终于不甘寂寞,想要在平州一展拳脚了么?
“展什么拳脚?”林纵此刻正坐在平水驿的大厅里,轻描淡写地播弄茶盏里的茶梗,“这里连壶像样的好茶都没有,留在这里又有什么好处?”
“既然如此,七爷便更不该白龙鱼服,来此犯险,”胡文诚苦口婆心劝道,“还是早日回辅宁罢。”
“我朝与东胡通贡多年,素来和睦,”林纵讶然道,“这里是最大的贡所,我几日看下来,只觉市面升平,有什么险处?”
“那――七爷来这里,可有贺兰大帅的文书关牒?”
“没有他的话,我就来不得?”
“这,”胡文诚素来不擅言谈,此刻不得不垂头丧气地让步,“七爷自然来得,只是七爷千金之体,倘若有什么好歹,让大帅对朝廷,对先楚王如何交代?”
“他还记得朝廷,记得先父么?”林纵微微冷笑,“有人欺负到我头上,他却只知道装聋作哑,我几次朝他要人,他也不理不睬,若非如此,我何必来这里?”
“七爷这话,下官倒是听不明白。”胡文诚笑道,“若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子冲撞了七爷,只要七爷说一声,不须大帅动手,我等自当将替七爷狠狠教训――”
“一个是你们新上任的什么右军参将石成,此人与我宿怨甚深,我听说贺兰大人对他甚是器重,这一次贡银都让他护送,另一个是流放至此的泾州布政司同知李筠,此人曾经挑拨我与兄长,心怀恶毒,甚是不堪,我却听说他在此处亦被人待如上宾,”林纵扬眉一笑,清婉眉目间满是矜贵高傲气派,“我素来性急,懒得打笔墨官司,只要胡大人把这两人带到我面前,让我一剑杀了,了却心愿,我便立刻回辅宁,如何?”
胡文诚目瞪口呆,良久方才苦笑:“下官,下官做不得主。”
“你自然做不得主,”林纵婉然一笑,“贺兰将军病体沉重,这些琐碎小事,也不必令他烦心,此间事了,我回辅宁,自然会向他分说清楚。如今么――胡大人,你就当未曾听闻,如何?”
“这――”胡文诚犹豫半晌,瞥见几个侍卫不耐烦地按住刀柄,不得不违心地点头,“就,就依七爷,不知七爷打算何时动手?”
“石成自然还要等些时日,李筠么,就看他的造化罢。”
“是,是。”胡文诚唯唯应承,又敷衍了几句,辞出驿馆来。他不及上马,便招过小厮低声叮嘱,“立刻去城东宅子里告诉李大人这些日子别出门,他的仇家到了!”想想又道,“若李大人不答应,你便说老爷答应他这些时日敞开喝酒!快,一炷香内回来!”
“小人今天早晨从宅子后头路过,看见李大人从狗洞里偷偷爬了出去,这时候想必醉在了什么所在,”小厮却为难道,“李大人素来游无定踪,一炷香内――”
“混账!”胡文诚气极语塞,“你去,你去――”
小厮甚是机灵,扑通跪倒:“小人这就去找李大人!”
“找什么找?他自己找死,与我何干?”胡文诚怒道,“你去宅子后面,寻个工匠,把狗洞猫洞统统给我砌严实了!”
“修宅子?”
“是,”不过一炷香功夫,胡家小厮的举动已被几个侍卫探听得清楚,统领刘纪广看着字条笑道,“想来李筠就在那宅子里,胡文诚担心出事,便加些防范。”
林纵想了想却道:“凉州和京里的消息呢?”
“刚到。”刘纪广道,“审先生一再叮嘱,要我等辅佐七爷谨慎从事,想必下次要骂我们不安分,撺掇七爷出来乱跑了。”
“凉州呢?”
“杜先生道这些年通贡下来,胡汉分际甚是混杂,应水也保不准偏胡偏汉,七爷须得小心。”
“这么说,就是都不赞成了?”
“也不全是。杜先生只说胡人畏威而不怀德,七爷礼贤下士,他们也未必瞧得起;若是明刀明枪打上一场,说不定反而好说话些。”
“我也这么想,”林纵欣然道,“这里不是辅宁城,你们在这里也不必太束手束脚。”
“是。”刘纪广笑道,“明天是三月二十八,不宜动刀兵,不如今天小的们就先把李筠教训一顿,给咱们楚王府清一清宿怨?”
“这个人还不急,”林纵微微一笑,“听说近几日应水城外胡人聚众饮酒作歌,甚是热闹,我们也去,也正好认一认仇家面貌。”
“胡人?”
“泰始二年,东胡六部始犯平州,攻城五座,掠去人口万余,牲畜三万余,泰始三年、五年、六年、七年,胡人屡次进犯,直至泰始十一年议和后方才罢手,”林纵微微一笑,“我如今是平州安抚使,这二三十年没人理的宿怨旧账,自然也要好好替平州人算一算。听说他们近来在应水甚是生事,咱们也该出城去拜望一番罢?”